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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网秦颖专栏】长假近尾声,跟北京的朋友通话时,才知道牛汉先生去世的消息。颇感突然,也不愿相信。记得年初旅京期间,曾去拜访牛汉先生。闲聊中,我问及《我仍在苦苦的跋涉——牛汉自述》中,有几处与我亲耳听他谈及的往事小有出入。他很明确地证实我所记不误。看得出先生思路通畅,记忆清晰,状态良好,惟腿脚不便,已不能独立行走。上网查看新闻,先生离去竟是一阵剧烈的喘咳的结果,意外、突然,而又无可如何。稍感安慰的是,先生走时并未有太多的痛苦。这篇文字好几个月前写成,曾投寄几处,尚未发表。现借此寄托哀思,愿他老人家一路走好!
热血老年牛汉
从照片簿确认了第一次去拜访牛汉先生的时间,2005年9月5日,上面只写了四五十个字:电话预约时,就聊了不少时间,说是身体不好,老伴长年生病要服侍,但很欢迎去。
希望找到多一点的细节。找出日记本,翻到那一天的记录,却是空出来的一个白页。也难怪,只要出差,通常是两个正餐加上上午、下午、晚上五节时间都满满的。回到酒店,常常是11点多,又累又困倒头就睡。记录大多是抽零散的时间,往往比较简单,或在回程的飞机上补记。
但那一天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深:一米九的高大身躯,热情奔放的老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拍照片时,指着一张手摇蒲扇对镜微笑的照片说,好多年前有两个摄影师来,带了一大堆器材,还有灯什么的,我很喜欢这张。
他讲的几个故事也记忆犹新。
1937年日本鬼子逼近他的家乡山西定襄县下西关。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决定让他跟父亲先出去躲一躲。祖母连夜烙了很多饼,油用的很多,香喷喷的。一大早离家,走出村了,十岁的妹妹追了上来,将“祖传的”狗皮褥子塞给他,说是奶奶给他的。他的祖母有严重的风湿病,每年的冬春秋三季都离不开这张狗皮褥子,只有夏天才不用它。这一走竟是生离死别。这条褥子,在他冬天黄河落水后的高烧中救了他的命,后来多少个日夜,他靠这床褥子,度过了漫漫长夜。说到这,我发现老人的眼睛有些湿润。
临走,牛汉先生送了我一本《空旷在远方——牛汉诗文精选》。回来翻看,《祖母的呼唤》呼应了我见面时的感觉:“童年时,每当黄昏,特别是冬天,天黑得很突然……祖母身体病弱,声音也最细最弱。但不论在河边,在树林里,还是在村里的哪个角落,我一下子就能在几十个不同的呼喊中分辨出来‘成汉,快回家来,狼下山了……’她的脚缠得很小,个子又高又瘦,总在一米七上,走路时颤颤巍巍的,她只有托着我家大门框才站得稳。久而久之,我家大门一边的门框,由于她天天呼唤我回家,手托着的那个部分变得光滑而发暗。天寒地冻,祖母的小脚时不时在原地蹬踏,脚下那地方渐渐形成了两块凹处。” 还有一篇《打枣的季节》:“我自小认为,祖母是个内心灵秀的女人,她常常说出一些极有诗意的话……‘树上的枣子不能打得一干二净,要留十颗八颗。到下雪时,这几颗留下的枣子会出奇地红,出奇地透亮……一来看着喜气;二来冰天雪地时,为守村的鸟雀度饥荒。’”
这些描写,更加深了我对他这份感情的好奇和期待,希望他能写点东西给《随笔》。他说在做自述,可以从里面节选完整的段落给我们。回穗后,我在给牛汉先生的信中写道:“您撰写回忆录的计划,希望能尽早动手……可选单篇在《随笔》上发表,另外我们还有一个计划,拟编一套‘随笔文丛’,其中有一个分支系列叫‘往事与随想’,您的回忆正可入此系列。”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能如愿。很多年后,知道他的自述出版了,却一直没找到。在网上搜到部分,努力想找他离家那个早晨的片段,没有找到。难道在自述中漏掉了?2013年元月,去苏福忠兄家聊天,得知牛汉先生搬回来住了,屁股还没坐热,我就拉着福忠兄起身去牛汉先生家。临走,牛汉先生送了我们各人一套《牛汉诗文集》,精装的五大卷。回来,我在里面找他关于祖母的回忆,又得到一篇《祖母的忧伤》以及一些篇章中关于祖母的记忆,仍然没有关于狗皮褥子的文字。
终于借到一本自述,在里面记录了他离家的不少细节,跟我听到的大体一致,却又不完全相同:“妹妹飞快地跑到我跟前,对我说:‘祖母让你回去一下’……我看见祖母眼里含着满盈盈的泪,但没有哭出声来……她用粗糙的手习惯地在我面颊上抚摸了一下,说:‘快到大屋去,把炕头上的一个包袱带上。’……祖母怕我们在路上睡在露天的地里受风寒。 祖母说:‘出村之前,不要对你爸爸说。’他怕父亲不肯带。这张狗皮是我家前几年老死的那条狗的,毛长绒厚。……如果没有祖母的狗皮褥子,我们父子将别离,我们和家里的人不会再见面。”最近这次去牛汉先生家,我专门问过这个问题,他说,“狗皮褥子是我们祖传的,出来的时候祖母给我的。我已经离开家门了,祖母让我妹妹追出来给我带上……它一直跟我到了天水,最后也不知道在哪儿丢的。”
这里面的出入,一个是妹妹追出来,一个是狗皮褥是不是祖传的,虽然不大,但我却耿耿于怀。我从牛汉先生关于童年散文的写作体会中找到了答案:“我的童年的散文的形式,回忆固然很重要,如果没有创造,而且是诗意的创造,我肯定写不出童年的生命。回忆只能提供一些模糊的背景,而我的童年世界是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地敞亮和拓展出来的。”“回忆童年是重新成长。不仅仅是回忆,没有几十年的大灾大难,就没有这一回的解脱,没有精神的伤疤就没有我的再生。”不知为什么,关于狗皮褥子的故事,我还是喜欢他讲给我听的那个。
第一次拜访时,牛汉先生还讲了一个故事,印象极深:“一次在胡风家聚会,芦甸说:‘我是这么看您的:马、恩、列、斯、毛、胡。’听了这话,胡风坐在那没作声,可见他是认可这话,是有些想法的。我猛地站了起来,当时我就退席了。还有几个人知道我的脾气,也跟着出来了。后来,胡风事件我第一个被抓,大概是想从我这突破。”这个细节在他的自述中当然没有漏掉,却多了一些过渡,如他是几分钟后说有事退席的,“拂袖而去”。
还有一个细节。那是2006年,我第二次去牛汉先生家。没有事先约,应门的阿姨不让我们进去,牛汉先生从里屋出来,把我们让了进去,书房还有两位客人。牛汉先生问:“有什么事吗,要不另外约时间?”知道我们只是顺道来看看他就走,就说,“那就坐一会。”又对客人说:“他们是突然冒出来的。”他对我说:“寄来的照片收到,脸红扑扑的。我年青时是热血青年,现在别人说我是热血老年。” 牛汉先生很性情, 童真未眠,想到什么说什么。照片泛红,原因很多,比如说底片过期,冲晒走样,色温差异等等,但我更相信这也许是上天要助我更好地表现这位人虽老、血仍热的诗人。
其实那天我们又坐了很久,听他说了很多旧事。“有一次贺敬之在会上批评我,牛汉,你就是追求个性,追求小我。我当时就回敬道:‘你的境界高,你追求的是大我,可追求大我的人都不是人。’”火爆的性情可见一斑。就像他祖母说的:“你这脾气,真是个小滹沱河。”
牛汉先生以诗名世,晚年才开始写散文。我特别喜欢他的散文, 那里面总有一股充盈的气在游走,就像听他谈话,与他聊天,能感受他那元阳之气和丰沛的情感,随心脏的跳动而冲击奔涌,他的力量、躁动和节律,随着他的动作、表情、语气和音量喷薄而出,虽然他已是八十多九十的老人了。他说 “诗和散文都是我的命”,一点都不夸张。
牛汉原名史成汉,蒙古族,1923年10月出生在一个有文化传统的农民家庭,抗战初期流亡甘肃,由一米六的小个,长成了一米九的大汉。194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以诗歌成名。经过几十年的风雨,牛汉先生的腿已经支撑不住铁塔般身躯了,站立起来都困难。
最近的这一次拜访,借他挪位置的机会,上前帮了一把,感觉到的却不是我在用力,而是那铁塔般的身躯传递给我的力量,不,仿佛那不是他的身躯,而是他的精神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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