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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9月13日 来源:外滩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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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认为,“自认无知”是人类从古至今最大的智慧,“每个人都不了解自己,不是灾难,恰好是人的幸运”。
四年里第四次,前度阿多尼斯今又来。83 岁的他仍旧是老农民一样淳朴的打扮,缓慢地答复无聊的群访问题,还礼节性地表示“受益良多”。阿多尼斯目前旅居巴黎,之前在黎巴嫩、美国、瑞士都有过居留和任教。诗人天生就该是世界主义者,对于一个从十几岁起就疏离于宗教和国家认同的诗人而言,世界主义是他的必由之路,也是诗歌的报偿。
“阿拉伯诗人”这个头衔很怪异。一方面,常识告诉我们,阿拉伯世界的文学都是宗教文学,似乎再才华横溢的诗人,所做的事情也无非是给宗教教义作注脚;另一方面,我们又会猜想,阿拉伯世界如果真出了一个逾越于宗教界域之外的诗人,他是不是会特别容易得到西方的重视而轻松成名。10 年前的一篇阿多尼斯与杨炼的对谈里出现了北岛的名字,文中阿多尼斯批评北岛,说他跑到西方去推销自己的“流亡”身份,那么他自己呢?他不是也写了大量的政治讽刺诗,不是也曾因政治原因而被叙利亚作协开除?身份有时是资本,有时是枷锁,一切都取决于身份中的自己,是不是敢于永远同它保持批判的距离。
阿多尼斯是得奖专业户,至今他已经拿了三四十个奖,其中包括中国给的两个,最近给了一块玉,据说价值二三十万元。他的诗集在阿拉伯世界和西方都很受欢迎,在法国和意大利销量尤其好。不过他在受访时说,自己的拼贴画带来的经济收益还超过了诗歌。他此次来上海,带着一批拼贴画作在民生现代美术馆展出,画展定名为“白昼的头颅 黑夜的翅膀”。显然,人们对图像的兴趣要超过文字,也知道绘画比诗歌更能挣钱。开展前半小时,阿多尼斯便当着众人的面讲了这些作品的来历。他说,它们在阿拉伯世界还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尝试,就连“拼贴画”这个名字都取自法文。他还特别强调,做这些东西是他闲来的小爱好,言下之意是“认不得真的”。不过,媒体还是逼迫着诗人阐释这些作品的意涵,于是阿多尼斯只好坦白,尽管一直写诗,但还是有太多想不清的东西,这才付诸剪剪贴贴聊以探索。
阿多尼斯认为,“自知无知”是人类从古至今最大的智慧,“每个人都不了解自己,不是灾难,恰好是人的幸运”。这个悖论其实可以引申使用,比如“热爱一个被远离的故乡”,比如“以没有身份为身份”。这类表述的精髓在于让一个概念、一种行为永远处于被反思、被动摇、被解构之中,永远不成型,永远不稳定,因为稳定下来就意味着关闭头脑,意味着自以为是、停滞和懒惰——而懒惰是世上一切专制的终极土壤。
在8月2日的媒体群访中,他再三得到重申这些基本观点的机会,记者们对标准答案的渴望之热烈,让他采用一种近乎不可知论的态度来应付。但有时他也会下断语,如有人问及近期某国举办将诗歌付诸演唱的表演时,阿多尼斯当即直言:“这根本不是诗,而且问任何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们都会告诉你这不是诗。”
阿多尼斯的清醒总是得到盛赞,观察他的回答,往往是在消解提问者脑子里的一个个浅薄固见,一个个对标准答案的企求——每个尚未学会反思的人都会企求这类东西,因为它们能让自己不再提问下去。阿多尼斯这次讲了这么几句话:“人的力量和生活的魅力,不在于答案而是提问。人的一生是用来提问的,这是人与其他生物的本质区别,只有人能对世界提出问题。我这辈子,一直坚持这种独特性。”其实大凡真正的诗人,都在身体力行这一每个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北岛的那首代表作,虽然名为“回答”,实际上其力量也在于“我不相信”,一种质疑的口吻。就这么简单。
8 月 4 日,“诗歌来到美术馆”第 7 期活动,主角是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同时举行的还有诗人的绘画展“白昼的头颅,黑夜的肩膀”。这是阿多尼斯四年里第四次来到中国。
8 月 5 日,《外滩画报》对阿多尼斯做了一个半小时的专访,更深入地了解这个长期对稳定持讥讽和批判态度的灵魂。阿多尼斯的诗大多柔美、清新,富有世俗化的诗意,他从 13 岁起就在父亲的指导下接受诗歌训练,从未被宗教侵入过思想,成人以后便一直站在伊斯兰世界内部纷争的最外围冷眼相看。访问一开始,他就决绝地否定阿拉伯文化,说了许多狠话,这些话的感染力之强烈,足以敦促我们重置对自己的过去的态度。
访谈是从阿多尼斯所撰的一部名为《稳定与变化》的文学史大著开始的。不同于之前所有阿拉伯文学史撰述,这本书以流动的文字、思绪和结构来书写文学人物及其创作,重估伊斯兰宗教、政治、文化和历史。他用力推动每一种可能进入稳定的东西,包括他自己的写作在内。对那些试图拔高诗歌创作的提问者,他平静地说,这世界无限广大,有无数的事情正在发生,而诗歌只能处理其中的一点点。
在民生美术馆展出的阿多尼斯作品《无题-1》,由布头、石子、硬纸板等拼贴而成。
B=《外滩画报》 A=阿多尼斯(Adonis)
B:阿拉伯文学,是否等同于伊斯兰文学?你的《稳定与变化》写的是伊斯兰文学史吗?
A:不一样。伊斯兰教兴起前后,阿拉伯世界都有自己的文学。遗憾的是,现在阿拉伯主流文化史里所写到的那些文学家,都有官方背景,都与伊斯兰权势力量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而历史上最有价值的诗人、哲学家、苏菲派神秘主义者,他们创造了阿拉伯文化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提出的问题至今还困扰着阿拉伯世界。比如苏菲派,甚至改变了神的概念。正统观念说神处于世界之外,而苏菲派认为神在世界内,人也可以成为神。他们发起了一场知识革命,但他们都被主流文学史所忽视或歪曲。不只是《稳定与变化》,我一辈子的诗歌、散文和理论写作,都是为了重写阿拉伯文化史,重新审视那些伟人。
世界历史上一直有反诗歌的传统,柏拉图就主张驱逐诗人,他认为诗歌误导人民,不能言说真理。伊斯兰教也一样,在伊斯兰教之前诗人地位很高,但后来就成了只有宗教言说真理,而且,宗教也利用诗歌为自己服务。真正伟大的诗人都反宗教。阿拔斯王朝有位咏酒诗人,创造了一个与伊斯兰教完全不同的世界。另一位大诗人迈阿里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两句:“世上的人无非两类,一类信教但无头脑,另一类有头脑但不信教。”
历史总是权贵书写的。不过今天阿拉伯的很多知识分子都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重写文化史,也就是重新审视知识和权势的关系,改变知识屈从于权势这一古老的格局。
B:你的好友爱德华·萨义德曾写过一位 20 世纪的阿拉伯作家塔哈·侯赛因(Taha Hussein),他的自传《岁月之流》(Al-Ayam)一直在谈自己的人生如何与《古兰经》发生关系,起初是信仰,后来是怀疑、反对和脱离。你所说的“处于宗教以外的诗人”是指这一类吗?
A:《稳定与变化》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史,不只谈文学,还写到政治、宗教、社会,是很综合的,涉及的作家都是我凭个人喜好选取的,我认为我选入的诗人、作家都是主流阿拉伯文学史所忽略的,非正统的,革命性的,不被宗教所拘的。你说的塔哈·侯赛因仍然是伊斯兰教影响下的作家,我都没提及。
B:《古兰经》对你有影响吗?
A:从来没有,我只是从小就会背诵而已。
在民生美术馆展出的阿多尼斯作品《无题-2》。
B:《古兰经》对其他阿拉伯作家的影响如何?现在,能够通过写作呈现一个与《古兰经》世界完全不同的景观的作家,他们的数量大吗?
A:《古兰经》对阿拉伯文学的影响主要在古代,到现在已经微乎其微了,毕竟文学是人学,而《古兰经》是宗教。在古代,《古兰经》影响文学有三个表现:第一,一些诗人放弃写作,因为《古兰经》已经是最伟大的作品了,他们认为没必要再写诗;第二,一些人以诗歌的形式来演绎、阐释《古兰经》,与宗教思想完全保持一致,读者对他们很快就不感兴趣了,认为与其读诗,不如去读经文;第三,一些真正的大诗人不甘心,他们要写出自己的《古兰经》。阿拉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莫泰奈比,生活在阿拔斯王朝时期,自称先知,他去世之后的又一位大诗人迈阿里编纂了莫泰奈比的诗歌全集,给这部书定名为《艾哈迈德的奇迹》——“古兰经”的意思就是“奇迹”,迈阿里以此来表达他对莫泰奈比的致敬,说他写出了一部自己的《古兰经》。
《古兰经》在伊斯兰文明兴起的头 100 年里对诗歌和文学的影响非常大,诗人的地位被边缘化了,后来,尤其到了阿拔斯时期,《古兰经》的影响下降了,当时的一批伟大的诗人都对宗教持批判态度,那也是阿拉伯文化的鼎盛时期。这是很自然的,因为虔信宗教的人何必通过诗歌来读《古兰经》呢?可以直接去读经文嘛。
B:我能在你的诗歌里读到自然界里最常见的东西,例如五种基本元素,例如日月星辰、花草树木,可以说别的诗人笔下都出现的东西,你的诗歌里也都写,好像这是一种纯世俗化的、完全没有界限、没有一丝一毫宗教痕迹的诗歌。你这种无边界的诗风是怎样形成的?
A:你的印象是对的,我之所以写最基本的元素,跟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熟悉自然环境,不过,我的诗作赋予这些自然景观以新的意义,使自然的东西和人的、工业的、城市的东西相融合。人的创作赋予了自然以一种它不具备的诗意,可以说,诗人再造自然。自然界的东西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如何处理它与自己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比如我的诗歌里经常出现太阳,它被赋予的意义错综复杂,有时甚至彼此矛盾。
B:你的创作中有哪些重要的转折点?
A:有三个。第一个转折点是《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这本诗集是对阿拉伯的遗产做了一个全面的质疑,对宗教专制、政治专制作了批判,整部诗集是一篇长诗,分成了许多部分,加入了许多戏剧的色彩,不只是诗人一个人在说,还有多重角色,里面还有对话。有一句诗叫“我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地狱”,是诗中人物说的,有些保守的批评家甚至都无法理解。
然后我进入第二个阶段,用诗集《戏剧与镜子》描写阿拉伯世界的万象,“戏剧”是指我用的写作方法,“镜子”则是我赋予这些诗的功能。到第三个阶段,我把目光从外界收回,转而探索自我,探索心灵里的未知世界。
B:我在你的诗歌里读到一种强烈的“自我”感,很多诗都是以“我”为中心的,你是否特别希望阿拉伯世界的读者能从这些诗中学到一种独立和自由的精神?
A:是的,阿拉伯文化一直建立在集体、民族、领袖的本位之上,把哈里发当成神,个体和自由在这种文化里是缺失的,所以我的诗要解构那些集体概念,把他们拉下神坛,没有个人自由,阿拉伯民族没有前途。有的批评家批评我是“自我主义者”,自私的人,他们不但误读我,而且对传统文化里的弊端没有意识。诗歌只能表达自我,诗歌就不可能是以集体、国家的名义来写的,每个大诗人都写自己,也只能写自己。
B:你写过《耶路撒冷协奏曲》,你说耶路撒冷是世界上最不人道的地方,是指耶路撒冷控制在犹太人手中,而没有被三大一神教共享吗?
A:不是的。我一贯反战,倡导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和谈,之前的战争不但恶化了阿以两方的矛盾,而且引起了阿拉伯国家内部的分裂:伊斯兰世界的结构太脆弱了,它们对巴勒斯坦问题、对耶路撒冷的归属始终意见不一,可以导致它们内部四分五裂。当年埃及与以色列和谈,立刻被阿拉伯国家孤立,这就是部落主义的证明,至今它们的政治文明仍然很落后。
我之所以说耶路撒冷是人类杀戮的象征和隐喻,并不是抗议以色列,而是说,这个城市本该是三大一神教共处的地方,现在成了焦点所在,归根结蒂,是因为三大一神教各自都认为自己是正教,我的先知是最后一位先知,我的信众是上帝所钟爱的。我认为,三大一神教的出现,不是人类进步的开始,而是堕落的开始。都说一神教取代了之前的拜物教,如苏美尔文明、两河流域文明、法老文明等等,是种进步,可是,伊斯兰教出现后取得的物质和精神文明,都无法与之前的相比。基督教和犹太教也是,我们所能看到的进步,都与宗教没有关系,是反宗教的文艺复兴之后发生的事。
阿拉伯世界更悲惨,它还没有文艺复兴,还停留在之前的思想和文明水平。《耶路撒冷协奏曲》是对耶路撒冷代表的三大一神教的嘲笑和批判。
B:你认为巴勒斯坦人眼下最需要的是什么?有一种看法认为,阿拉伯世界主动远离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使得他们很难融入到国际政治和经济格局里去,这一点使得即便同情巴勒斯坦的人,也不会很积极地支持他们的领土诉求和人权诉求,是这样吗?
A:需要团结,现在哈马斯和法塔赫两边都自称巴勒斯坦人,外部世界要支持巴勒斯坦,支持谁?现在的事情完全是个闹剧,巴勒斯坦的敌人就是自己。
更加荒谬的是,巴勒斯坦人从自己的敌人,比如美国、以色列以及海湾那些国家那里拿钱和武器,这不是一个笑话吗?这让人如何支持他们?它们根本无法自强嘛。当年我对《奥斯陆协议》完全不感兴趣,因为我一直认为,巴勒斯坦人存在这么多问题,外界如何努力都救不了他们,而且这些问题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过去的五六十年里,巴勒斯坦人民的反抗力量若是越来越强,局势越来越有利,或至少维持着同样的水平,我才能乐观,可事实却是他们日益衰弱,每天依然有巴勒斯坦人被杀戮,房子被推倒,可是阿拉伯世界仍旧无动于衷。你拿巴勒斯坦人的遭遇与黑人受迫害的南非做个比较,或与受美国压迫的拉丁美洲相比,你就会知道我们这里的人是最没有觉悟的了。一些以色列人,对我们局面的认识都比我们更深刻、更清醒,而他们不管政治上的对错,坚持从人道的角度同情和支持巴勒斯坦,你再看周围那些阿拉伯国家,对巴勒斯坦的苦难从来就是熟视无睹。我也是站在把巴勒斯坦看作一个人道主义灾难的角度来同情它的。
B:巴勒斯坦最有名的诗人达尔维什是你的好朋友,你对他的评价怎样?
A:我是诗人,不是诗评家,不发表对别的诗人的评价。
B:你似乎一直主张要漠视身份、抛弃身份?
A:不,我说的是身份来自前方,不是来自过去,身份是你所创造的,而不是与生俱来的。
阿多尼斯在喜玛拉雅美术馆观看展览“意象”。
B:那么你的什叶派家庭背景对你的身份认知有没有产生过影响?你父母是否曾告诉你,“我们是少数派”?
A:从来没有。我所生活的那个区域十分世俗化,叙利亚海边那一带的宗教观念都很淡泊,虽然是什叶派,但周围的人都是什叶派,我从没感觉到有多数少数的问题存在。
B:你不主张文人过于密切地参与政治,你似乎也说过最好不要用诗来写政治?
A:我至今还在写政治讽刺诗。我反对的是让诗歌成为政治的工具,诗歌应该用艺术的形式来批判政治。
B:但你参加过一个政党,名叫“叙利亚社会民族主义党”,这是为什么?
A:我 14 岁就入那个党了。因为我认同这个党的几个理念:第一,世俗化;第二,它向多元文化开放,它向腓尼基文化等异教文化都开放;第三,它主张解放妇女,男女平等。它让我第一次感觉,叙利亚有可能成为一个公民社会。后来我发现政治活动不适合我,不过这个党的理念对我影响很大。
B:在“阿拉伯之春”中,你曾说它是第一次不模仿西方的革命运动,后来又说革命的果实正在被伊斯兰主义者和美国人摘取。你是否曾认为这场革命是发生在伊斯兰世界里的一个新的机会?
A:我的看法有过一个转变,现在我说“阿拉伯之春”是又一场灾难。我曾说美国人和原教旨主义者窃取了革命,现在证实了我的说法。革命应该实现的目标一个都没有实现:世俗化成为泡影,政教结合比过去犹有过之;妇女的弱势地位非但没有改善,还更加恶化;非暴力成了谎言,哪里都是战场;反对外国干涉,这一点最可笑,说是“爱国革命”,现在在我们这里打仗的几万人全是外国雇佣军——来自车臣、来自塔利班、来自埃及和突尼斯,都是我们花钱请来的。
有个笑话你不知听说过没有:我们的宗教里说一切知识都在《古兰经》里,整个世界的文明成就都在服务于我们,现在好了,就连我们的革命都得到了整个世界的支援。
B:你有一位享年 107 岁的母亲,你和妻子结婚也有近60年,除了母亲和妻子,你人生中还有过哪些重要的女性?
A:很多。最主要的一位,是我结婚之前在大学里的女友,她是叙利亚前总理的弟弟的女儿,同她的恋情影响了我一生。那是我最美的记忆。我说过,女性是人呼吸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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