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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十二篇短篇小说组成的小说集《出租车司机》被作为“深圳人”系列小说出版,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乔伊斯久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这两本小说集都把一个城市作为自己小说的参照系,这两个不同的城市所代表的文化就像空气和水一样,使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具有了特定的精神面貌。
《都柏林人》整本小说都仿佛笼罩在一层雾气中,无奈又伤感;而《出租车司机》中的深圳人总是在渴望与绝望之间徘徊。
在《出租车司机》这部小说集中,生活在深圳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都有着简单的称谓,只是在这些普通的称谓之下的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有着复杂的精神世界和不为人知的内心挣扎。
小说集中的深圳人,按照称谓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人以家庭伦理关系为参照系,具体的小说是《母亲》、《父亲》、《两姐妹》,以及游移在家庭边缘的《同居者》,道德是这些小说所代表价值观的时隐时现的标尺。在关于这一类人的小说中,女性看似是情感的主导者,男性表现得被动、沉默,但是男性总是在最后的关头改变整个情感关系的走向。
第二类人以社会职业作为参照系,具体的小说是《小贩》、《出租车司机》、《物理老师》、《女秘书》和《剧作家》。在关于这一类人的小说中,无论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小贩”,还是处于社会最上层的“剧作家”,他们都感到了职业身份与真实自我之间的分裂,这种分裂是痛苦的。除了“小贩”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其他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放弃了自己的职业,他们有的人是因为失去亲人的伤痛、有的是因为对爱情和命运的勘破、有的是是因为对远方的渴望,这也是城市文明所带来的普遍结果。
第三类人以文化知识水平作为参照系,具体的小说是《文盲》、《神童》和《“村姑”》。在关于这一类人的小说中,备受歧视的“文盲”,却是整个家庭中最辛苦、付出最多的人。处于青春性意识觉醒时期的“神童”,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同时经历了“天使”(他暗恋的表姐)和“魔鬼”(同性恋男老师)给他的身心所带来的巨大的折磨和震荡,最后认识到所谓的“神童”其实是这个狂躁的社会制造的一个梦,而现实却是他其实就是一个“平庸的人”。
薛忆沩最擅长写人物,但他很少对人物的外貌特征进行详细的描述,大多时候是寥寥数笔的概括,更加注重精神层次的刻画。而在这本小说集中,《小贩》是一个例外,这篇小说对小贩的外貌、行动都进行了白描般的刻画,让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贩形象跃然纸上,这个曾是抗美援朝英雄的小贩,曾经属于一代人的偶像,到了年轻的城市深圳,却遭受到了最致命的打击。课堂上对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的讲授,和课堂外“最可爱的人”的遭遇形成了一种悖论关系,尖锐的对比将身份认同的危机凸显。
短篇小说《母亲》作为小说集的开轴篇章是非常恰当的。薛忆沩通过对一位中年母亲隐秘内心世界的出色叙述,让这篇小说成为近几年来难得一见的优秀短篇小说。
“突然,我决定不去送他了。”——这是小说《母亲》的第一句话,这一句有着强烈的角色代入意味的话,干脆利落地将读者推到了“母亲”复杂而隐秘的内心世界。而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让“母亲”作出了这个大胆的决定呢?这篇小说给了读者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
在《母亲》中,薛忆沩运用高超的叙述手法,通过闪进与闪回游走穿插,在有限的篇幅中叙述出了“母亲”的现在和过去,读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时间像不断上涌的潮水,逐渐打湿了一个女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外衣,并一点点浸润到她最隐秘的情感深处,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对她所爱慕的男人所持有的羞涩与绝望。这些段落也是小说最精彩的部分,浪漫中夹杂着些许情色,美得令人窒息。
最后“母亲”的心上人还是突然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可怜的女人被粗暴地从她的幻想中推了出来,而起初已经代入角色的读者们,在经历了这个女人的所有激烈情感之后,也被粗暴地从这个角色中推了出来!
其实,这一结果早就有了伏笔,薛忆沩有意设置了一个情节:“母亲”的初恋男友,在多年不见之后,给“母亲”打来诉说相思的电话,但是“母亲”对他的态度非常冷漠。“母亲”的初恋男友和“母亲”、“母亲”和她的心上人,这两组渴望与被渴望的关系,形成了一种同构,也预示了“母亲”这段情感的终结。这个渴望通过幻想中的恋情重现青春的中年女人,将不可避免地重新回到“母亲”这一庄重的身份之下。
乔伊斯从1904年开始创作小说集《都柏林人》,历尽周折直到1914年才得以出版,而小说集《出租车司机》发源于1997年,《小贩》更是经历了长达33年的酝酿才得以完成,终于在2013年出版。这也许不仅是巧合,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量取代了质,艺术失去了自律性,于是每年新出版的书铺天盖地,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文化繁荣。薛忆沩最新的短篇小说集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小说家的孤独和勇气!
从都柏林到深圳路途遥远,而“都柏林人”与“深圳人”却瞬间就能相遇。这就是文学的奇迹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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