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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洛姆用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写作,晚年入了美国籍,如今他的故乡在独立的乌克兰,在俄、乌、美三个国家的文学史上都难有他的位置。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俄罗斯)阿莱赫姆 著,陈珍广 译
出版时间:2011年06月
为了写专栏,2012年读了几本老书,其中《从市集上来》(新版改题为《从集市上来》)最让我感慨。当年在旧书店买这本1959年人民文学精装版时,并不是为了书的内容情节,而是为了那20幅插图。作者肖洛姆-阿莱汉姆的大名,虽然早就知道,但我没有好好看过他的书(年轻时,凡是情节不够离奇,或没有爱情故事的小说,都不爱看)。此次断章浏览,竟翻前翻后一口气翻完,深为他力透纸背的描写和轻快风趣的笔调而折服,主人公成长的俄罗斯19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一隅(“卡斯里洛夫卡”——作者杜撰的小城)的小悲欢、小离合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几乎能闻到那方土地的气息。掩卷联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各行的匠人、孤儿、小偷、小狗……还有万物茂盛充满野性的田园……在小肖洛姆全家迁徙的路上,“高高的向日葵骄傲地从田里探身出来,显示着它们华丽的黄帽子。周围飞着小蝇和甲虫,它们嗡嗡地叫着,到处蚱蜢在跳、螟蛾和粉蝶好像过节似的快活地在天空打转”……还有:“呼噜……!一只鸟儿叫着从芦苇丛中飞出来,像一支箭似的划过晴朗的天空,绕着之字形飞远了。然而,它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飞回来,在黄绿色的芦苇丛中消失了”——我记起汪曾祺《受戒》的结尾:“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作家文笔之间微妙的联系让我惊叹。
小说中最有趣的是母亲死后,父亲娶进了年轻的后娘。后娘脾气暴躁,她说每一个字都要带一句咒骂:吃——让蛆虫把你吃掉!缝——给你缝寿衣!躺——让你躺到地里去!写入——把你写入死人的名册里!其他诸如 “戴帽子的公鸡”、“没底的肠子”、“涨起的气泡”、“瞎鸡”、“狗里的狗”、“生虫的”等等数不胜数。小肖洛姆别出心裁把后娘骂的语词记录下来,并用两个晚上按字母顺序编了一本《后娘词典》(这应该算作他的第一部“作品”)。这“作品”后来被后娘发现了,幸运的是,她不但未发怒,反而笑得几乎晕倒……肖洛姆-阿莱汉姆承认,在他以后的作品里不少诅咒和尖酸刻薄的话都是从这部词典中挪用的。
《从市集上来》其实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我要像讲述别人一样来讲述我自己。就是说,我,作家肖洛姆-阿莱汉姆要讲述另外一个普通的人肖洛姆-阿莱汉姆的真实传记,既不客套,也不粉饰,更不装模作样,就像一个人一生伴随着一个同伴,和他一起游遍了七层地狱现在来给他写传记一样。我要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把所有的细节、零星的故事都讲给你们听……不要让我把过去哪怕能引起人们一点点兴趣的事情忽略了……不要把五十年中我在这生活的大集市里所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忘记了”。可惜的是,作者只写到自己生平的三分之一就去世了,不然的话,必将是一部多卷本大作品。
与契诃夫相似,肖洛姆-阿莱汉姆擅以幽默笔法描写社会底层小人物。不过,他笔下的犹太平民虽然总是在穷困和不公的苦海里挣扎,总是遭受令人啼笑皆非的厄运,但仍坚强乐观,任何厄运也打他不倒,不像契诃夫小说的结局让人压抑得喘不动气。《从市集上来》的最后一句话是:“人——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也许就是高尔基写信给他说读了您的作品“我笑了也哭了”的缘故。关于他的艺术特点,中文译者陈珍广认为“不但描写了犹太人民的许多风俗习惯,引用了大量的宗教方面的典故,而且作者的表现手法和用词也是很有特色的。经常的重复,大量的成语、口头禅、咒骂语,有时还有一些故意用词不当的地方——这是肖洛姆-阿莱汉姆为‘卡斯里洛夫卡’的人们所创造的特殊的语言风格”。可惜如此独特的语言风格无法翻译表达。顺便说一句,我喜爱萧红的作品,亦首推她的语言。鲁迅曾评说她的《生死场》有“越轨的笔致”。
我估计当今中国人知道肖洛姆-阿莱汉姆的不多,即使有人知道,也多是从他的《莫吐儿传奇》近些年被反复收入各种“世界儿童文学经典丛书“,而认为他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消息灵通人士或许还知道他的中篇小说《卖牛奶的台维》被改编为百老汇音乐剧《屋顶上的提琴手》,至今已演出三千多场次。至于《从市集上来》,知道的人恐怕更少。
这位作家1859年生于乌克兰东部的波尔塔瓦省(当时是俄罗斯辖地,普希金有长诗《波尔塔瓦》)一个中等犹太家庭,是果戈理的同乡。如同所有犹太人一样,他小时候受的是宗教教育,后来有机会进俄罗斯人办的学校读书,学会了俄文,从此打开了文学眼界——他成长的年代正是俄罗斯文学最为辉煌的年代,也是出版业兴起的年代,车尔尼雪夫斯基、涅克拉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作品能够流传到乡村僻壤。
肖洛姆囫囵吞枣地读了各种各样的作品。他13岁时,母亲去世,后娘刻薄,他只好停学做工。几年后,一个偶然机会,他被一位同样爱读书的犹太地主请去做家庭教师,过了三年幸福生活。正是在这三年里他开始了文学创作,写了无数东西:小说、剧本、评论。由于东家不能允许教师和自己的女学生恋爱,他被赶出家门,在偏僻小镇谋了一个公职教士的职位。24岁那年他与女学生再度相逢,他们不顾她父亲的反对结婚了。后来犹太地主去世,他意外获得一大笔遗产,可是不会经营,几年后反而债台高筑,只好躲到国外去。
与此同时,他不断发表作品,文学声望与日俱增,与托尔斯泰、柯罗连科、契诃夫等作家成为朋友。他爱写短篇小说,一生写了三百多篇。即使他的中长篇小说,也多由一个个短篇组成。由于他主要用现代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写作,所以作品传到犹太人的重要居住地美国,在美国博得大名,甚至被称作“乌克兰的马克·吐温”(他到美国时,马克·吐温去欢迎他,自称“我是美国的肖洛姆-阿莱汉姆”)。
四十多岁时,他染了肺病,辗转欧洲和美国养病,后加入美国籍,于1916年逝于纽约。出殡那天据说有15万人向他告别,成为当日纽约的头号新闻,足见他在美国的影响。1959年他诞辰100周年时,世界和平理事会决定他为该年度全世界纪念的文化名人之一,并通知各国举行纪念活动。
一个作家、一本书的传世有着种种机缘。肖洛姆-阿莱汉姆如果是一个正宗的俄国作家,凭他的才华和杰作,也许能与契诃夫齐名(他比契诃夫大一岁,比契诃夫晚死15年)。可他用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写作,晚年入了美国籍,如今他的故乡是独立的乌克兰,所以,在俄、乌、美三个国家的文学史中,都难有他的位置;如果他活得长一点,在美国再写十几年,可能真的与马克·吐温并列为双璧。不过他还算幸运,在中国的境遇即是例证。
他的五部主要作品都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翻译到中国,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少年儿童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虽然各种印数都不到一万册。精装的《从市集上来》印了2000册,我购得的版本堪称珍贵。2011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的新版。
(本文原载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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