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装帧设计有没有一个本国家和民族的总体风格,抑或一个魂魄的东西?回答是肯定的。
一
做一个不被人们注意的实验。离开国内书店、书城和书展,把视野放到国际书展的宏阔平台,我们会有这样一个发现:倘若把中国的参展作品遮去中文字样或其他可显示国家、民族特性的一切迹象,仅就封面装帧设计风格特色而言,琳琅满目的作品,给与人们的突出印象是什么?诗画一般的美好意境——“诗情画意”的美。
同理,国外书籍设计作品也给与我们对应的感受——表现出鲜明的国家和民族特色。最近从微博收到朋友发来的一组英国书籍设计作品,用不着仔细品读,也无需任何辅助说明,遮去封面的其他元素,其风格,或田园牧歌,或优雅都市,浓浓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把读者“俘虏”了。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一个绘画的国度,还是一个书法艺术的国度。生长在这样一个文化沃土上的中国书籍装帧艺术,天然地具有诗书画的基因。
二
“诗情画意”是有典的,语出自宋代词人周密的《清平乐• 横玉亭》:“诗情画意,只在阑杆外,雨露天低生爽气,一片吴山越水”。文论家把它从词中“拎出来”,定义为作品像诗画里所描摹的能给人以美感的意境。从此,词句变成审美样式,意义超越词作。虽说不是一个艺术范式范畴,但与审美本质、艺术风格和作品的民族性密切关联,是一个十分经典,影响深远,极具本土个性,并且被人们普遍接受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感知。诗情画意不是作品中雨后初霁,花鸟鱼虫,抑或纹样色彩的外在直接呈现,其本质是营造氛围,表现意境,体现为设计师的审美趣味,作品的艺术境界和风格特点。
意境说,是德国美学的中国变体,其本源可上溯古代文论的诗学、画学和书学。齐梁时代的谢赫在《画品》中提出的“气韵生动”,唐代司空图的“诗品二十四则”,以及“韵外之致”“象外之旨”“景外之景”的论断,都可算作“意境”的来源。近现代以降经王国维奠基,继而由朱光潜、宗白华、李泽厚等中国美学家深化和完善,成为中国古代诗学的核心范畴,也可以被视为中华民族最高艺术审美理想。作为艺术门类之一的书籍装帧艺术自然应当以诗情画意的意境说为自身创作与读者欣赏的重要追求。
什么是书籍装帧艺术的“诗情画意”美?依照前述基本观点,就是在作品的创作设计中基于本土基于民族基于中国文化渊源及其嬗变,注重表现意蕴、韵味、形神兼备、虚实相生意境的中国风(格)。诗情画意不是作品中雨后初霁,花鸟鱼虫,抑或纹样色彩的外在直接呈现,其本质是营造氛围,表现意境,体现为设计师的审美趣味,作品的艺术境界和风格特点。
书装设计的诗情画意美,是有审美积淀和历史传统的。现代印刷术进入中国之前和进入之后的很长时间内,书籍设计的总体风格极为简约,主要的是书名字的经营,因而书法艺术的高思雅韵占据主导地位,没有纹样装点,却空灵或凝重或深邃悠远,一个“无”胜过一切的“有”,“少著纹饰(与文字)尽得风流”。商务印书馆的诞生标志中国现代出版业发祥,伴随而生的现代装帧设计,既秉承传统又借鉴新文化新时尚。不论怎样取法和出法,仍保持了意境的标榜,如《雪朝》(朱自清等人诗集)《繁星》(冰心作品)《一叶》(王统照)等。上个世纪30年代,一批艺术家、作家投身于装帧设计界,丰子恺的《爱的教育》、陶元庆的《故乡》、闻一多的《落叶》、林风眠的《君山》、关良的《荔枝小品》。还有钱君匋的《文艺与性爱》,这位大师“一身精三艺”,把书法、绘画和治印艺术的精髓揉进装帧创作之中,将作品的意境高致推向高致。这批饱学中国文化,又涉猎西方文明的新派设计先贤们,他们的探索建构了那个时代的装帧风景,作品里深深地融进了时代文人的情怀,风格粗犷简朴,却散发着乡土芬芳和昂扬的诗画意境。
进入当代,因印刷工艺和纸张材料的进步,书装的诗情画意之美有了更加丰富的表现空间。张慈中、宁成春、邓中和等一批设计家在创新中,不论是文学题材,还是学术专著,乃至大众读物和文化小品,都秉持了中国书装设计的审美意境。张守义有大量外国文学经典名著的封面和插图作品留给后人。其中人物造型十分独特,就是运用中国美学“虚实相生”的手法和“无胜于有”的中国哲思,将人物面孔略去,被业界戏称“不要脸的设计师”。其效果出人意料: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更加丰满的性格。同时,体现了大师最重“脸面”和尊严的艺术品德,堪称一绝。
装帧世界是绚丽多彩的,作品的诗情画意之美,可以从色彩、构图、用字,及其文化元素等几个方面透视出意境的血脉和基因。大红大绿搭配,是中国的特有色彩美学,大俗却生出赏心悦目的“愜”意。书名字和纹样竖式构图,沿袭了中国古代阅读的经典范式,感染力和视觉符号性一目了然。书名用字不论是印刷体还是手绘、手书体,其本身就是中国独有的艺术样式,最强烈又是极温厚地表现文化的渗透意义。若再作“咀嚼”,唐代欧颜柳褚尚法,宋代“四家”尚意,“法”与“意”大相径庭,又相应相随,充满美学意味。一个用字手法竟有如此气象,更何况借力、借法和借势于中国绘画(国画)、中国雕塑、中国建筑艺术(砖木文化)中国工艺美术,以及中国哲学(孔孟老庄,天人合一)等等,哪一个门类,那一家学说,都独具性情和雅趣。
中国艺术和文化的特性哺育了中国的书装艺术,方方面面的元素,铸就了中国“这一个”书装艺术的风格,因而享有自立于世界设计艺术之林的价值和地位。
三
在世界的大格局中,我国已经跃居当今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由此强调、提倡文化的影响力的呼声越来越高,文学走出去、影视走出去,文化走出去,图书也要走出去,这一切当然是好事。在这种国际化大趋势下,文化的交流比任何时期都更加频繁更加密切也更加重要。宏大叙事的旋律中,书籍装帧文化与国际接轨的提法也不绝于耳。不仅呼吁,还有好事者,就组织了国际性的装帧设计赛事。为什么要接轨,能不能接上轨,接轨真的这么急迫,真的有意义吗?
本文不是评价该不该设置“接轨”性质的奖项,也不评价接轨是否为客观必然性。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求证本文的最初立意,用以证明中国的书籍装帧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和美学价诉求。我们以往的设计,在坚持、发扬诗情画意审美传统方面,不是已经做得尽善尽美,无可挑剔,相反,这是一项神圣的文化使命,是一个“英雄有用武”、永无止境、无比广阔的创作天地。在这个天地里 ,创作会充满滋味,进而升华为生动气韵。
当今,西方设计艺术,包括书装设计艺术,确实有简约、抽象、凝练的特色和品格,而这一切也是其艺术传统,包括哲学、历史、民族等文化个性的积淀。我们应当接受西方特别是当代西方优秀的设计思想和设计理念,甚至于手法,不能再是闭关锁国,保守排斥。这是一个相互学习、借鉴,从而丰富完善自我、确立自我的艺术与文化交流。与其说“接轨”不如说融汇更准确更有意义。树有根,水有源。“全球化”无论怎样推进和演化,不意味着文化民族性的淡化或消解,不要一提书装艺术的国际接轨,就数典忘祖。“只有民族的才更是世界的”。一旦失去了个性,艺术的品质、价值即不复存在。
评价体系和标准,不能只是单边的。就像一部电影,一部文学作品,未必拿了国际大奖就是最好的。美声唱法和民族唱法各有千秋,不能以是否进入维也纳金色大厅为评判标准。即便民族唱法进入了维也纳金色大厅,充其量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国内评选“中国最美的书”还请来国际评委,此举本身就很难说是美的。
我们需要诗意地思考中国的书籍装帧文化。诗情画意既是一种艺术审美风格,也是设计师,还有读者和出版人的一个文化理念,一种创作与欣赏的根脉。诗情画意不是静态符号,不是审美停泊。对诗情画意的探讨,说到底,是许下希望和亮出一个观念:应该把传统文化当中,特别是中国文论中最具活力、最有价值、最有生气的东西激活,从而张扬开来,引入到书装设计领域,让其成为我们的高尚追求——秉持优良的品质,更好地建设当代书装设计。当人们捧读一部你的作品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于海”的意境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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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