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杂记》:书话?且慢!
作者:周立民(学者) 时间:2012年10月17日 来源:南方都市报•南方阅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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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城杂记》,姜德明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4月版,35.00元。
周立民 学者,上海
虽然是二十五年前的旧书重印,但姜德明的《燕城杂记》,不但至今读来仍感亲切,而且仍在向我们提示着书话写作的相关问题。以开篇《鲁迅与〈草堂之灵〉》一文为例,开头提到徐梵澄在《星花旧影》中说到鲁迅颇为欣赏一部旧书《草堂之灵》……且慢,我可以想象当今的许多书话家将怎么写下去,常见的是在大作徐梵澄的文章,他是谁,怎么了不起,与鲁迅的交往又如何,当然少不得屡屡转述《星花旧影》的故事。然而,这样的文章会写字的人大半都能鼓捣出来,姜先生不会掉进这个坑里,他瞄准了那部不太有名的笔记《草堂之灵》上,既为徐文补白,又介绍了此书中的一些艺术见解。当时岳麓书社还不曾重印该书,读到这些,我不禁暗暗佩服:这才是藏书家的功夫,他拿出来的总是人所难见的东西。
不是我拿姜先生压今人,今之“书话”集不说汗牛充栋,至少也汗羊充栋了。有人随便买本什么书,都能滔滔万里洋洋洒洒来篇书话,然而一目十行读过我常觉寡淡无味,甚至称“鸡肋”都勉强。这个时候,我也真想说:且慢,书话哪有这么容易就写的?从名人词典抄作者简介,从书的前言后记抄内容提要,再从文学史之类的抄对书的评价(现在有网了,更方便)。当然,也有人会加点小佐料:讲一讲买书“奇遇”,其实不过偶遇、偏得、深喜之类的;似乎更有料的是有作者签名、通信,拜访作者时情景,也不过哼哼哈哈身体健康……这就是书话?那小僧也真想伸伸脚了,就这么写,不是吹牛,那岂不是每本书都能写上一大套?!
我们先不去讨论书话这种文体的规范,也不多谈什么事实、掌故、观点、抒情气息,现在大家不都喜欢讲“底线”吗?那么,书话的写作需不需要底线呢?姜德明先生的文字清新自然,稳重踏实,从不故作惊人之论——— 不独是姜先生,唐弢、叶灵凤、冯亦代、陈子善、龚明德等等为人所推崇的书话作者大都如此,我总怀疑这给人以错觉,仿佛拎起一本书一篇书话就倚马可待了。且慢啊,首先,不是随便一本什么书都值得写书话,写文章讲究“选材要严”,而书话的这个“材”也不能太滥,毕竟它不是图书介绍,写那些随处可见常本,岂不是解说员对着电视画面在费力地说“五星红旗就是上面有五颗黄星的红旗”吗?姜先生很多书话远胜诸人,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失去味道,就因为他写的很多书有独家性,不是随随便便从图书馆或书摊上可以寻得到的。书话因此才有了存在的价值,为版本的考证、史料的发掘、佚文的搜集提供线索、证据。例如本书中有一篇《写在〈边城〉的书边上》,《边城》不是稀见的书,但姜先生这本是作者修订过的校注本,里面有大量作者对湘西风俗、语言等的自注,这样的书的价值就不用多说了,后来编《沈从文全集》时,也是根据姜先生的书话收录了沈先生的这些批注。大家常说言之有物,写书话你也得有独门暗器、看家的东西啊!所以,看似简单,却也难得做到,有富藏,也得靠良机才可能有这样的珍贵文献。
哪怕不都是珍本,你也得有发现的眼光,说白了,大凡一篇文章,如果不提供一点新的史料来,那么也得能从习见的材料中谈出一点新意。姜先生的文章的特点是史料和观点相互依赖,因为善于发现有特点的史料,广泛的阅读,加上个人的见识,所以才会有一些不同流俗的看法。还有,他也常常借题发挥,表彰老一代文人的精神风范、以往文坛和出版界的好风气,这又成为姜氏文章的内在风骨。平实中有坚持也有自己的特点。如谈叶圣陶,他就不满意多年来出版界只见叶的几篇游记,而评家眼光也多局限于此,他从文献中拎出叶先生的几篇激烈的文章,特别是在专栏《文章病院》中,叶先生把国民党中央执委会会议宣言当作“病患者”来治疗,足见叶先生的胆识和锐利。最后姜先生也在呼吁:“在对作家的研究评价上,人们也不能光看表面现象,而是要理解那些复杂和曲折的背景,力求反映出历史的本来面目。”(《〈文章病院〉的弦外音》)这样的结论,倘若没有丰盈的史料支持会沦为空话;而史料倘若没有点铁成金的见识,又无疑是一堆废纸。此二者密不可分,反正:书话虽然寥寥千字,然功夫在诗外,岂是提笔就写出来的?
本书压卷一篇虽然写的是《瞿兑之与掌故学》,然而,我想对于书话写作也不妨有所借鉴。如瞿批评晚清至民国笔记不可胜数,然而趋势应俗的也多,既谈不上史料价值也无文学意味,那么今天的书话呢?对于掌故学者,他认为“需要有老吏断狱的能力,头脑要冷静,记忆要丰富,心思要灵活,眼光要敏锐,不以辨证为目的而却能尽辨证之用”……你害怕了吗?是的,书话家不好当。有才如李白者,尚知崔颢题诗在上头,不敢轻易落笔。而今我在许多书话中看着作者重复了人家谈了一万遍的内容,这样没有新意机械重复真令人觉得索然无味。读本书大想小想总会有些随想,作为私人笔记那是个人修养和学习的一部分值得提倡,但未必都要煞有介事地写篇书话发表出来吧?公开发表前,真要说声:且慢,请再想一想……不过这些话,今天还要我来重复,也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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