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枫:“你看到一个人说出你的心声,这种感觉太好了”
作者:颜亮 严姝 时间:2012年09月03日 来源:南方都市报·南方阅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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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枫
音乐评论家,专栏作家。1961年生于辽宁大连,1979年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就读。曾任三联《爱乐》主编、《人民音乐·留声机》主编,现任中国对外文化集团文化顾问。著作有《隐秘的肖邦》、《晚安!玫瑰骑士!》、《音符上的奥地利》等。
近日,刘雪枫从北京赶到广州,两天连开了三场通识讲座,从《蝴蝶夫人》讲到了瓦格纳,重点普及了如何欣赏歌剧。刘雪枫随身带了自己新近出版的作品集“和刘雪枫一起听音乐”,一套五本,送给广州大剧院艺术总监徐明奇。这套书系统梳理了刘雪枫近年来的音乐感悟,除乐评外,还囊括了音乐旅行笔记和乐记等内容,内容繁杂,类型多样。
第一场讲座结束后,刘雪枫匆匆和广州金海印他常去淘碟的店铺确认“没有被端掉”,并定好第二天的淘碟时间,然后他才安心接受南都记者的专访。
“音乐是不可言说的东西,我的幸福在于能用恰当的语言把我对音乐的感受都写出来。大家都说写乐评难,我也觉得写乐评难,但我觉得又不难,如果说我现在是成功的,那我的成功来得真是太廉价了。”
即便如此,但谁也无法否认,刘雪枫确实是当今中国大陆影响力最大的古典音乐乐评人。他担任过包括三联《爱乐》在内的中国大陆最重要的几个古典音乐杂志的主编,在无数报刊杂志开设各种类型的古典音乐专栏。他影响力之巨大,以至于在广州的三场讲座里,几乎每位提问的观众都会感谢他对自己的音乐启迪。
“我们那时候可没有乐评人,但我启蒙很早,属于那种一生下来就对音乐有好感的人。”刘雪枫说。他的父亲是一位小提琴家,所以他从小就听父亲练琴,各种小提琴名曲、小品都被听烂了“到现在我都坚决不听小提琴,实在是小时候听伤了,不管拉得再好我都不想听。”刘雪枫说,再好的音乐,反复听太多遍就会失去对它的兴趣,甚至失去对音乐的敏感性。
“我当时对音乐就失去敏感了,直到中学一年级,突然听到了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它一下子击中了我。那个时候我的知识结构、受教育程度跟瓦格纳是根本不沾边的,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和弦一下就让我的心沉进去了。到今天,这个音乐我还要自己一个人在家听。我印象最深就是1993年的一次,我31岁,女儿刚出生,我一个人听了《伊索尔德》,整整五个小时,什么都没干。听到最后,真是泪流满面,感觉自己一生都被总结了”。
这种对音乐的切身体验,让刘雪枫简直容不得别人对这些经典作品有半点懈怠,他形容自己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我写的第一篇文章,完全是被别人触怒了,觉得那人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所以就写了一篇寄过去。”不过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刘雪枫再没有写过类似文章,直到1996年,在一个北大校友的促使下,他才开始在《万科周刊》写专栏,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手再没停过。
“写了五六年,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自己有些不开心。”刘雪枫说,越来越多的约稿、讲座邀请,占去了他大量的时间,也没法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沉浸在音乐里。“就觉得拒绝一个讲座是不对的,听到一个好东西不写出来是不对的。”刘雪枫笑说,其实转念一想,也有自己的责任,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每天累的时候,我就会想,我这样图什么啊。但人生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快乐。像莫扎特写出了那么多歌剧音乐,但是他人生充满坎坷,不过我相信他的歌剧上演了,他肯定是快乐的。人生哪有真正的自由啊?”
公正地、带着真诚与真情去写乐评
南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推出自己的作品合集呢?
刘雪枫:这五本书的契机很偶然。去年6月底我颈椎病犯了,住院没事干,就发微博,有人问,刘老师,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新书出来?我说写了这么多年的专栏,文章一大堆,一直来不及整理。有人回复“那你为什么不整理呢?”这句话就提醒了我,晚上回家就把几个电脑的稿子都拷了出来,白天在病床上开始整理。现在这个版本,虽已经很完整,但还有大概50多篇文章没收进去,算是一个遗憾。我想以后也不大可能再编这样的集子了,这算是一件小事改变了我的想法。
这套书一共五本,其中有纯粹的唱片评论,也就是专门讲音乐家的,里面都是我喜欢的音乐家,你也可以从中看出我的喜欢和品位;也有专门讲音乐旅游的,去的意大利、奥地利,都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还有一本是乐记,关于作品、作曲家,但不是乐评而是一种前瞻性的东西,类似于音乐笔记。这套书我信心其实不足,但一出版,真没想到,印了五千套,上市十天就再版了。
南都:你希望别人怎么来看待你的这些音乐感悟?
刘雪枫:跟身边的人比,我的音乐感悟看起来很独特,但我自己一点也不这样觉得。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看法一定要和别人不一样,当我看到有的西方的乐评观点和我接近的时候,欣喜若狂。我可能是看的东西、听的东西比别人多,而且我在这上面付出的时间也比别人多。
所以我也希望我写的书可以当做音乐入门书来读,因为我说的东西都是很真实、平易近人的,而且也算是格调比较高的。音乐的入门书一定是直接让你感受到音乐是有不可抗拒的魅力的。我希望我的语言能使阅读的人对音乐感兴趣。我最近看了萨义德的《音乐的极境》,特别高兴,发了好几条微博,就是觉得,哎哟,关于瓦格纳,我们的品位太一致了,像极了。我这样说也不怕别人觉得我在吹牛或者是虚荣,我觉得这就是最真实的东西,你跟西方那么牛的一个学者,在音乐上的见识如此接近。你看到一个人说出你的心声,这种感觉太好了。
南都:你觉得怎么样的乐评才是真正的好乐评?
刘雪枫:好的乐评其实很简单,要能公正地、带着真诚与真情去写。好的乐评家,你的赞美要可信,要用激情、真情来赞美,当然还要有客观性;你批评一个人,不能让他感觉你心胸狭窄、以个人的品位来衡量作品,不能让人觉得你是在谩骂。
就我而言,如果大家是真诚地、辛辛苦苦做出一个东西,尽力了,但因为水平问题没做好,我一般不会批评,相反会赞美这种精神。我一般骂的都是它触怒了我,触犯我的底线,也就是说做的东西完全是从“恶”出发的,是为了骗人、骗钱。这样的东西我是绝对不留情的。
在中国,乐评没有震慑力
南都:在中国,乐评到底有没有震慑力呢?
刘雪枫:没有震慑力。在中国,不管你是捧、还是骂,对演出团体都没有震慑力,他们完全有恃无恐。我曾经在在《爱乐》杂志和《音乐周报》开有专栏,对每个月的演出进行综述。专栏还没坚持到一年,《音乐周报》总编辑和三联总经理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因为我批判的都是一些官方团体,拿着纳税人的钱做歌剧,花很高的钱请乐队、演员,编剧却是省里某个文化局的主任甚至副局长写出来的破东西,然后动用全国的资源去做,在本省都不公演。这些戏根本没法看,也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拿着钱到地方蒙事儿。遇到这种演出,我就非常气愤,他们请我看,我看了第一幕就溜走了。
更可怕的是音乐家。中国音乐家超级脆弱,你不能说他一点不好,一分为二地说都不行,他们也知道吹捧他们的话是假话,但还是很乐意散发。老实说,很多音乐家在我做杂志的时候跟我关系还可以,现在我是坚决不跟他们走得近,你一走近,就更不能说他一个“不”字了。音乐家身边的人,不管是经纪人也好,助手也好,真的是很笨,他们做的很多事情完全是在往当事人脸上抹黑,音乐圈里愚蠢的人一片一片的。
南都:中国乐评人这个群体主要是由哪些人构成的?
刘雪枫:中国虽然有音乐评论协会,但根本没有专业的乐评。音乐评论协会里都是音乐学院的老师,这些老师对音乐的评论都是对音乐本质、音乐机理、音乐结构的评论,跟我们所谓的乐评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他们更应该叫音乐理论家或者音乐学者,不能叫音乐评论家。
真正的乐评还是来自西方,它得站在媒体的立场,同时具有一定商业性,能作为音乐市场的稳定器。一场演出是真的、假的、好的、坏的,你要让市场知道。坏的东西要通过一篇乐评反映出来———有好多这样的事情:一场演出定好了五场,结果第一场演出后,乐评家把它所有伎俩揭露了,他们就连夜逃跑了,根本不敢再演了。乐评要能起到这种引导消费的作用。但是现在,我见证了报纸十二三年的过程,大量的报纸第一篇专栏都是我写的。每份报纸一开始与演出机构接触时都是雄心壮志,“要做中国最好的乐评”,他们也知道西方知名的报纸都有自己的乐评专栏。但一段时间后,他们就收到反馈,领导的压力什么的,最后就不了了之,能坚持下来的微乎其微。
西方不是这样的,类似于英国的卫报、美国的先驱论坛报、华盛顿邮报这样的报纸,乐评做得都非常棒,在这样的报纸上被捧、被骂是决定性的。但这样的报纸我们没有,我们的乐评没有任何威慑力。这些骗人的假团到中国来,完全没有成本,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这在中国真的是个很复杂的现象,中国乐评真是任重道远。
幸福在于能用满意的语言表达音乐感悟
南都:你现在多久写一次乐评?
刘雪枫:一个月都写不了一篇。我多少次想封笔但封不了,因为一遇到令自己激动的东西还是要写。我现在是,别人让写的基本不写,自己特别激动的事一定要写下来。而这个激动还得抓紧,当天或者第二天一定要写,要不然隔一段时间这个热情就没了。
南都:对音乐的感悟其实是很私密的一件事,要想把这种感觉写出来,其实难度很大。
刘雪枫:写文章是一个技术活。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阅历多、涉猎音乐作品广,聊起音乐夸夸其谈,令我甘拜下风,但要他们写文章就写不出来,写出来也不像东西。
音乐是不可言说的东西,我的幸福就在于我能用自己满意的语言来表达音乐感悟。感悟这个东西是这样的:首先是有第一感觉,如果你第一感觉特别好,觉得这个音乐作品真的是非常棒,你就会反复听,脑子就不由自主地在思考了。往往我的感悟来自于已知的作品和未知的演奏家,主要是对于一个我很熟悉的作品,但是听到另一种解读,这个解读我很感兴趣,我就要问,那么多的前辈大师已经形成了几个标准传统,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演?当你想到这些东西,评论其实自然而然地出来了。然后你作为一个客观评价者,评价他这种阐释好不好,这个时候你就要了解这个演奏家,他的来历是怎样,师从谁,你就要看唱片说明书。之后一组织一篇评论就出来了。
南都:你会有自己欣赏音乐的套路吗,比如说对它结构的分析?
刘雪枫:没有。我一直在强调无论是欣赏者还是制作者都要与时俱进。我是一个超级喜欢新生事物的人,希望能够在熟悉的东西里抓到新的东西,这点可能是天性使然。很多人都问我有没有一种经验套路,我说有,不能讲,讲出来就不是经验了,变成强加于人的东西了。
我之所以能掌握海量音乐知识的秘诀,有一部分要归功于我特别热爱看唱片说明书。现在很多人喜欢在网上下载音乐来听,我不赞成这样,你对音乐的爱要从买一张张的唱片积攒,唱片是能陪伴你一生的,你可以传给子女,也可以赠送给友人。根据你喜欢的作品,一张张地去买唱片。每个作品你听到第一个版本,觉得它好听的时候,你就会对另外一个人对这个作品的阐释产生兴趣,而每一个版本的唱片说明书是不一样的,国外的唱片说明书跟我们的不一样,它的唱片说明书都是专家写的,往往是一篇结合了作曲家、作品和演奏家特点的好文章。这些文章具有很强的综合性,而且往往只能放在这个版本上,放在别的版本上就不行了。这样的唱片书看了,比你读十本音乐书都有用,而且它能启发你欣赏这个作品。
南都:你不会在电脑上听音乐吗?
刘雪枫:绝对不会,我一定要用音响听。有时出门我会把碟导到电脑或itunes里,但这种情况很少。现代音响技术和录音技术把19、20世纪人们完全没注意到的音乐细节全部表现出来了。由此可见,作曲家写的大量的东西,由于那个时代粗糙的表现,是被隐藏了百分之五十。在不好的设备下听音乐,也是同样的道理,很多音乐里有血有肉的东西你都听不到。
南都:你之前说过现在中国观众不需要很懂古典音乐,只需要能够尊重音乐、体会到音乐那种美就够了。
刘雪枫:中国民众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只要安静了,什么都会发生,什么都好了。特别是在艺术面前,首先是要安静。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浮躁、静不下来,整个社会充满噪音。所以今天人们的耳朵再不拿来听音乐就彻底浪费了。
古典音乐的普及就是可持续性,慢慢来,不要着急,不要好大喜功,不要用超过音乐范畴的东西来吸引观众,比如用流行歌曲、视觉冲击、明星支持。中国现在用其他的方式、用超音乐的方式来普及音乐推广,我觉得这是错的、短视的,因为音乐欣赏就应该是兢兢业业、从基础做起、持之以恒,不能刚有点成绩,就觉得这个东西已经完成了我们进入下一个阶段了,不要有百分比,什么我们的普及工作已经完成百分之六十二了,千万不要。
“和刘雪枫一起听音乐”丛书,刘雪枫著,北大出版社2012年5月版,125.00元:
《弹出来的亨德尔》;
《隐秘的肖邦:乐记》;
《声音中不能承受之轻:追星》;
《晚安!玫瑰骑士!:现场》;
《情迷马约卡之夜: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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