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零公里处的幽灵
作者:张定浩(编辑) 时间:2012年07月09日 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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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鬼蛇神》,马原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 0 12年5月版,42.00元。
延伸阅读 《上下都很平坦》,马原著,作家出版社2010年4月版,28.00元。
好些年前,马原曾写过一部中篇小说《零公里处》,写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大元去北京参加大串联的事情,是一部个人的成长小说。他当时写完后很满意,认为是自己最好的小说,并寄给李潮看,李潮回信说,这部小说让他很失望,它就是一个现代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相比而言,他更喜欢马原其他一些更具探索性的小说。
彼时是1980年,外国文学已经被不分时代先后地大量译介,现代性的文艺种子正四处播撒。彼时马原二十七岁,还要再过两年,他才从大学毕业进藏;还要再过四年,《拉萨河女神》才会问世;还要再过七年,《收获》杂志才会制作“实验文学专号”,马原也才得以真正成为那个先锋文学的马原。
马原后来在同济大学的课堂上回忆说:“李潮这个评语,我自己在很多年里都引以为豪,因为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一直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小说。”但事实上,当时的马原非常清楚李潮评语的真正指向,在那个锐意求新奔向现代化的时代,十九世纪的马克·吐温并不意味着生生不息的文学源泉,而是象征着陈旧和过时,新时代的文学大神是卡夫卡、马尔克斯,当然还有博尔赫斯。事实上,当时的马原在实际写作中恰恰是遵从了李潮的建议,他把与《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并肩的自豪锁在抽屉里,转身朝着另一个叙事荒野挺进,因为,彼时的中国文坛就如十八世纪中叶的美利坚合众国,在那里,荒野和西部,就是生机和希望的代名词。
三十年后,这部在此起彼伏的文学浪潮中湮没的《零公里处》意外地重新复活,成为马原新长篇《牛鬼蛇神》的起点。《牛鬼蛇神》讲述了两个人的一生,东北人大元和海南人李德胜,他们在北京的大串联中相识,随后各奔东西,一个去了拉萨,成为先锋作家,著作频频;一个回到海南岛,做了纯朴山民,儿女成群。数十年之后,大元在不知情状况下与李德胜的小女儿恋爱结婚,两条人生道路在海南再度相汇。《牛鬼蛇神》全书分四卷,卷0北京,卷1海南岛,卷2拉萨,卷3海南,从叙事风格上来讲,竟然卷卷不同,复出的马原视之为一生总结之书,似乎也是成心要提前考验一下不同时期的自己在时间之河中的抗击打能力。于是,其中的卷0北京,基本是《零公里处》的原盘拷贝,走的是古典成长小说的叙事路线;卷2拉萨,则置入了多部马原赖以成名的西藏题材的小说,如《冈底斯的诱惑》、《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叠纸鹞的三种方法》、《西海无帆船》等等,仿佛是当年先锋小说的纪念汇演;而卷1海南岛讲述李德胜的山野生活,虽然放弃了炫技式的先锋叙事形式,但在内容的可读性上,马原不得不依赖的,依旧是其在1986年之后小说中惯有的对命案这个故事情节核的娴熟应用;至于卷3海南,讲述大元在放弃写小说之后的二十年生活,几乎等同于一篇时下流行的、潦潦草草的名人回忆录。
因此,在《牛鬼蛇神》中,存在着三个相互关联又面目各异的马原,卷0代表那个热爱菲尔丁、马克·吐温、霍桑、海明威等西方古典主义小说大师的、尚未成名的青年写作者马原;卷1和卷2代表了那个聪明地顺应时代文学潮流的先锋弄潮儿马原;卷3则呈现给我们一个曾宣布小说已死以至于最后真的不再知道该怎么写小说的名人马原。因此,读《牛鬼蛇神》的感觉,就好比参加一个同学会,无论是喜悦还是失落,一一看清楚的其实是自己:从别人的变化上看到自己的不变,从别人的不变中看到自己的变化。
对如今的我而言,能够依旧打动我的,是第一个马原,却也是如今最不为人知晓的那个马原。那个马原曾经讲过这样朴素诚挚的话:“要当作家的人,心不能太急,特别是你如果要当一个好作家大作家就尤其不能心急。你读书必得循序渐进,必得真正从古典主义经典开始打下基础,那个过程相当漫长,但是它可以教会你辨别和判断,帮助你建立起正确的取舍原则。二十世纪最出色的作家几乎个个都是古典大师的传人,以新古典主义著称的海明威和加缪,本人就是古典派大师的拉格洛孚,影响了整个世纪前半叶的法国和欧洲的纪德,直接从古希腊走过来的奥尼尔……”
当生过一场大病的马原重新拾起写小说的笔,企图回顾自己的一生,我猜测,首先在他心里浮现的,也会是那第一个马原。其实,自我重复并不可怕,每个好的作家都不停地自我重复,但真正好的作家,他们的重复并非固步自封,而是有能力向着未来的,他们不断地回到起点只是为了不断地重新开始,并不断地修正自己,就像海明威笔下的那个老渔民,他认为以前的成就都不算数,他必须一次又一次重新证明他的能力,这又像是张爱玲曾经打过的比方,她说文人就应该像园子里的一棵树,天生在固定的一个地方,开着永远重复又永远新鲜的花。在这个意义上,《小团圆》是非常英勇的努力;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牛鬼蛇神》差一点就成功了,因为马原已经找到了那个合适的起点,那个十三岁的男孩大元,带着对世界的天真想象、对未知的模糊感知和直觉面对,从幽暗中浮现,向他招手。
然而,遗憾的是,和张爱玲不同,马原式的重复始终又是不彻底的,某种程度上,《牛鬼蛇神》再次印证了吴亮当年的判断:“马原自我相关的观念和自身循环的努力源出于他另一个牢固的对人类经验的基本理解,即经验时而是唯一性的,我们只可一次性地穿越和经临;时而是重复性的,我们可以不断地重现、重见和重度它们。自我相关和自身循环,都是既唯一又重复的,它们给了马原以深刻不移的影响,以至他在自己的小说叙述里,往往出现有趣的悖论,或说又是一种自我相关和自身循环———他在说经验是一次性的时候,他常常重复地说;他在说经验是重复性的时候,又恰恰是一次性的。”这种重复与唯一的悖论,形成著名的马原式的叙事圈套,在叫人炫目的同时,却也牢牢地限制住了马原,而那个十三岁的男孩大元,因此也就没有机会重新再长大一次,在《牛鬼蛇神》中,他被呼唤出来,却只能始终徘徊在零公里处,成为一个悲伤的、见证潮流浮沉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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