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4月26日，80岁的周作人在遗嘱中提到他翻译的古希腊思想家、讽刺散文作家路吉阿诺斯的作品选《路吉阿诺斯对话集》：“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今天，《周作人译文全集》第一次全面整理出版，或许可以算是对他半生译事的告慰？为此，记者采访了全集的编订者、《周作人传》的作者止庵，正是他十五载苦心编订，全面恢复了知堂的译文手稿。
 

    周作人小时候就读于三味书屋，是标准的私塾。1901年进入江南水师学堂管轮班后，轮机专业课程用的都是英文原版课本，他由此打下了深厚的中英文基础。1905年，他将英文本《天方夜谭》中的《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编译成《侠女奴》出版，之后又翻译了美国爱伦·坡的小说《山羊图》（以《玉虫缘》为译书名）。这是周作人翻译之始，从那时直到1966年没有译完的《平家物语》，周作人从古希腊文、英文、日文和世界语移译各类文学作品，从事翻译工作凡六十余年。

    周作人的翻译，可归结为两个关键词，一是直译，二是白话。而这两个特征都是经历了转变而来的。从时间上说，周作人超过一个甲子的翻译活动，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五四之前的兄弟合作，代表作是《域外小说集》，标志着从意译到直译的转型。二是五四前后，完成从古文到白话的转变。三是建国后对经典作品的翻译，代表作有《枕草子》、《希腊神话》等。

    周作人翻译生涯中的第一批成果是他与鲁迅合作的，包括《红星佚史》、《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和《现代日本小说集》等。在译《域外小说集》之前，周氏兄弟的翻译无论选文还是文字，都受林琴南的影响，表现为“以诸子之文写夷人的话”，古文意译。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周氏兄弟随章太炎学习，翻译所用是比林纾所用桐城派古文更古的文言。

    到了翻译《域外小说集》的时候，周氏兄弟已经认识到意译的不足，不仅在于对原作的任意增删改写不合于翻译之道，而且这种做法背后“中体西用”的理念有待突破，因此，《域外小说集》放弃以中国为本的意译，改用直译，可以说代表了中国译界的一个重要转向。无怪乎钱玄同盛赞周作人“在中国近年的翻译中开了新纪元”。

    周作人的翻译后来被胡适誉为“国语欧化的一个起点”，这里所谓的欧化，其实就是指直译。直译的本质意义在于，遵从原书原文的语法，不另外制造一种语言，不加入译文的语言系统和习惯。周作人曾举例分辨死译、胡译和直译：lying on his back，译成“卧在他的背上”便是死译，译成“坦腹高卧”是胡译（意译），直译应该是“仰卧着”。

    此后，周氏兄弟便被看作是直译的代表，事实上周作人一生都是直译派。1918年，周作人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认为直译是“最为正当”的翻译方法。1925年又在《陀螺序》中谈到，没有比直译更好的方法，当然，“直译也有条件，便是必须达意，尽汉语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存原文的风格，表现原语的意义，换一句话说就是信与达”。“正当的翻译分数似应这样的打法，即是信五分，达三分，雅二分。”这里说的“信”，便是意译和直译的区别。同样是翻译日本文学，他跟丰子恺的路子就不同。

    1909年，欧洲小说集《域外小说集》在日本出版，包括英、美、法、俄、波西尼亚、波兰和芬兰的十六篇短篇小说，有意偏重东欧弱小民族的文学。周作人通英文而鲁迅善德文，很多时候各译各的，三篇为鲁迅据德文转译，其余为周作人据英文翻译或转译。合作模式则多为周作人口述，鲁迅笔录，应该是周作人的外文更强，而鲁迅的中文（古文功底）更好。

    《域外小说集》本是周氏兄弟希望大规模翻译的开始，遗憾的是，因为古文直译的短篇小说不合乎当时人们的阅读习惯，结果只卖出了41本，这对兄弟俩打击很大，鲁迅甚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翻译。加之《现代小说译丛》、《现代日本小说集》出版后不久，兄弟俩即告失和，合作翻译介绍外国文学的宏伟计划即告终结。

    接下来，周作人翻译的第二次大转向渐渐酝酿成熟：从文言到白话。1917年，他到北京，下半年便开始白话翻译。《新青年》杂志从1918年开始全面改版为白话，第一期便有周作人翻译的白话小说，可以说，周作人是我国现代最早尝试白话翻译的译者之一。他曾直言“应该用白话文，但是用文言文却更容易讨好”。他的这一转型受到了诸多肯定，

    《域外小说集》1909年在日本出版时，很多古字都没有相应的印刷铅字，蔡元培以此反击古文派的挑衅，证明用白话翻译的人不仅不是不会古文，而且古文更好，胡适则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里用《域外小说集》来证明古文翻译外文作品的惨败。

    从五四前后到20年代早期，周作人的翻译思想和风格渐渐成熟，他有意识地为白话文提供文学范本，让白话更复杂，不再是过于直白的白话。同时，翻译也是他自我表达的方式，他关注弱小民族的文学，是那个时期最主要的人道主义提倡者，《人的文学》作为《点滴》的附录，证明周作人的翻译是其人道主义文本的体现。

    那是周作人翻译影响最大的一段时间，一方面，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影响了很多中国译者，另一方面，他的白话文在翻译中渐渐成熟，翻译帮助他找到自己的语言特征，并成长为优秀的散文家。胡适总结半个世纪的中文文学时，两次提到周作人的两点，一是最早的白话翻译者，二是散文小品文的写作。这两点是相辅相成的。

    1945年之后，周作人“折笔改业为译人”，1950年开始，更是每月从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取200元稿费，正式以翻译为业，直到1966年7月8日被迫中断翻译《平家物语》止。这是他人生第二个翻译高峰，翻译了近四百万字的作品。《周作人译作全集》11卷，其中8卷都是建国后的翻译作品。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时期的翻译质量更高，五四前后的译作，虽然也有重要作品（《皇帝的新装》就是周作人最早翻译的），但总的来说，重要性不如1949以后，因为那时周作人有意不翻译名著，而关注弱小民族的微小声音。而建国后的翻译虽然在当时的社会影响力要小得多，文本价值却更高。因为周作人的翻译具有三大重要特色：首先是选目。周作人自己选目，出版社授命的作品，他若不愿意，一概拒译。所以他译的都是希腊和日本的经典文本，如欧里庇得斯的悲剧、路吉阿诺斯的对话、《古事记》、《枕草子》、日本狂言和“滑稽本”等，取舍精当自不待言。第二是译文，周作人精通古希腊文、日文、英文等多种外文，追求直译风格，自家又是散文大师，所译总能很完美也很自如地传达原著的意味。第三是注释，周作人一向重视为译文加注释，注释在译作中占很大比例，可以看作是他对相关外国文学与文化问题的研究成果。尤其是他建国后专事翻译，远离政治运动，置身于主流话语体系和正统思维方式之外，使得他的译文和注释都未被时代局限，没有丝毫意识形态语言和词汇，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
 

    《周作人译文全集》的整理工作最初始于1997年，止庵循着《知堂回想录》提供的线索，向周家询问周作人《希腊神话》的手稿，想将此未刊稿整理出版，没想到随着这一工作的推进，他发现周作人的大量手稿与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版本不一致，这使得他开始系统地重新整理周氏译文手稿。

    止庵介绍说，编订工作的难度主要来自三方面：一是文本搜索。他搜集到最早的书是1905年出版的翻译作品，还有90多年前的原文手稿。资料来源的比例大约是周家提供的手稿占三分之二，各类书友、藏书人提供不同的文本占三分之一，止庵说，十多年来得到很多人帮助，是他深为感念的。

    二是校订。手稿和出版后呈现的样子不同，出版又有不同的版本，这些不同文本的比较和甄选，通过讨论和思考，找到那个最符合周作人本意的本子，这事儿让他颇费思量。碰到周作人“译错”的地方怎么办？他的原则是：这是周作人的译作，编订者要做的就是全面真实地呈现周作人。改动当然也有，比如第7卷的《如梦记》一共9章，当年是分9次在报上连载的，并没有结集出版。其中第5章提到一个人叫“八重姑”，到了第7章又提到“八重姊”和“八重姐”。止庵请日本朋友去日本图书馆查实原文，证实它们用的是同一个词，指的是同一个人，因为连载断续的原因，导致前后译名不同，止庵便本着“从后不从前”的原则，统一改成“八重姐”。除了这种明显的出入，其他的地方，即使是周作人翻译得不合适、不准确的，都统统不改。

    最后一个困难来自编辑。欧里庇得斯和阿里斯托芬的文学地位相当，但周作人译了欧氏悲剧13部，阿氏喜剧1部，欧氏单独成书，阿氏不能，显得低了一级，便不合适。止庵笑称“这有点像行政和人事工作”，谁和谁排在一起，哪篇和哪篇相对应，这一类工作相当考验止庵和责编张铎的编辑能力和脑力。

    不管怎么说，十五年来，止庵广泛搜求周作人的手稿与历史版本，甄别最为适宜的底本并参校他本，对结构各异的几十本单书和散篇文章进行编订，力图使之成为一个合理妥帖的整体。现在呈现的11卷本《周作人译作全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自原书首版后，数十年来持续绝版；某些材料（如第八卷“其他日文译作”中的《瞎子做梦》一万余字）更是从未面世，此次从43页的手稿首次排印。整套书意欲达到的目的是，系统全面地展现周氏翻译的大师风采。它做到了。

    首次全面整理出版的《周作人译文全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全十一卷，七千余页，定价1880元，汇编了目前所见周作人所有将外文译为中文的作品。各卷要目依次为：

    第一卷 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赫剌克勒斯的儿女、希波吕托斯、安德洛玛刻、赫卡柏、请愿的妇女、厄勒克特拉、疯狂的赫剌克勒斯

    第二卷 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下）：伊翁、海伦、腓尼基妇女、俄瑞斯忒斯、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圆目巨人

    第三卷 财神、希腊拟曲、全译伊索寓言集、希腊神话

    第四卷 路吉阿诺斯对话集

    第五卷 古事记、枕草子

    第六卷 平家物语、狂言选

    第七卷 浮世澡堂、浮世理发馆、如梦记

    第八卷 石川啄木诗歌集、现代日本小说集、两条血痕、其他日文译作

    第九卷 炭画、玛加尔的梦、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空大鼓、陀螺、儿童剧、冥土旅行

    第十卷 俄罗斯民间故事、乌克兰民间故事、希腊女诗人萨波、希腊的神与英雄、其他英文和世界语译作

    第十一卷 侠女奴、玉虫缘、红星佚史、匈奴奇士录、炭画、黄蔷薇、域外小说集、其他文言文译作 附录:女猎人、孤儿记

作者：陈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