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第一部》,(日)司马辽太郎著,岳远坤译,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10月版,32.00元。
《真田太平记》(一),(日)池波正太郎著,蔡鸣雁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8月版,30.00元。
总觉得作年度读书总结是桩麻烦事。———我又不是只读了一本两本,从何说起啊?只谈谈看过的小说吧。
看过日剧《坂上之云》,就对原著作者司马辽太郎很感兴趣。他的作品,第一本认真读的是《丰臣家族》。仅就情节论,倒也不算怎么惊心动魄,但叙事流畅,也有深度。虽只是写丰臣秀吉身边的一组人物,但等于从侧面写出了秀吉的形象,也写出了丰臣政权的兴灭,在体裁上甚有意味。这有那么点像金庸的《碧血剑》、《雪山飞狐》,真正想表现的是不出场的金蛇郎君和胡一刀。
司马其实是用小说的笔法来写历史,而这,也正是我对他感兴趣的原因吧。甚至可以说,他本质上就是一位史学家,只不过在现代文化语境中,他“随顺世缘”地借用了小说这一文体而已。因为在这个学术专业化的时代,史学早已不能不采取考据和注脚的论文样式,不要说《史记》或《希腊罗马名人传》那样的古典写法,甚至《罗马帝国衰亡史》那样的近代写法,都未必能进入史学之林了;若想写出活生生的人,写出引人入胜的故事,写出天马行空般的想像,就不能做一个学院派史家,只好做一个学院派之外的野史家,或者一个历史小说家。在中文世界,高阳作为掌故小说家,似乎最接近司马这一文化类型;梁羽生、金庸的武侠小说也融合了历史成分,也有一些与司马相近的气味。
于是就将市面上司马的作品几乎全买来了,但真正能读的不多。最想读关于幕末、明治时代的题材,可惜翻译过来的偏偏最少。直到去年才出了《坂本龙马》第一部。
岁末陆续读完《龙马》。没有想像中的精彩,感觉对龙马的描画不够自然,可能情节还未展开吧。不过司马的长处,在于对社会历史情状的掌握,比如小说中对龙马故乡土佐的阶级描述,坊间的日本史专著就未必涉及,于我却大有价值。
可能由于司马的关系,去年也看了些其他日本名家的武士题材小说。
藤泽周平的《黄昏清兵卫》都是短篇,多以一藩之内的派阀斗争为背景,描写下级武士被迫卷入纷争,最终偶露峥嵘,一击功成,复归于平淡。写得很精细,几乎篇篇都有味道,即使从纯文学的立场,也是第一流的小说。李长声先生的译笔很干净,正跟藤泽的风格相得益彰。
说起来,藤泽的写法与司马正成对照:他们都写出了武士时代的世态人情,但司马描画的是天下风云,是大政治;而藤泽描画的是一方波澜,是小政治。司马多塑造英雄人物,以所谓“俯瞰法”描摹大历史的场面;藤泽长于塑造上班族式的小人物,以细密画式的技法描摹日常生活的细节。
论武士小说,绝不能忽略池波正太郎。但他的文字,我最早看的却是随笔集《食桌情景》。以饮食为主题,融入作者个人的经验和感受,写得十足生动诙谐,饮食之外,亦可见社会风情。吾国唐鲁孙、逯耀东写美食,笔下都有浓烈的怀旧感,池波正太郎亦不约而同。事实上,凡写饮食,乃至写世俗物事,多少要有一些沧桑感,有一些往日情怀,才有味道吧。张岱写明季的吃喝玩乐,余怀写秦淮的红灯区,不都是这样吗?
池波的小说,以《剑客生涯》、《真田太平记》两大系列最闻名,可读性最强,时有软色情的片断,有点接近古龙。相对来说,《剑客》生动地刻画了武士时代的世俗风情,我更喜欢,目前只出了第一部,准备追看下去;《真田》看了两部,但共有十二部,还是打住算了。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相继而兴,造就了一个风雷激荡的时代,是日本人的最爱,也是日本历史小说家的最爱。事实上,关于那个时代的历史小说,确可谓名作迭出,各人由不同人物入手,等于自不同视角写出同一个时代的翻云覆雨。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不必说了,池波的《真田》是从信浓真田氏的角度,而隆庆一郎的《影武者》也是从德川氏的角度———不同的是,他通过虚构出一个“影武者”角色,颠覆了以往的德川历史叙事。“影武者”的意念确实极有戏剧张力,但这个创意应当来自黑泽明编剧的电影《影武者》(又作《影子武士》),不过黑泽明原本是虚构了武田信玄的影武者,而隆庆则用到德川家康身上。
关原之战决定了德川三百年天下的归属,是日本史上最扣人心弦的决定性时刻,而隆庆将“影武者”取代德川真身这一幕,放在关原的浓雾之中,作为小说开篇,可谓先声夺人。只是,将“影武者”传奇一直编造了十六年,也即直到真实的德川家康去世为止,同时过分美化和神化了“影武者”二郎三郎这一人物,以他与德川秀忠之间的争斗为主线重构了早期的德川历史,未免过于牵强。相比之下,黑泽明将“影武者”的扮演设定为三年,就合乎情理多了。好在故事仍有吸引力,作者对历史知识的掌握也甚多,可以让人从侧面甚至反面了解那个时代,读起来尚有收获。
此外,池波写《真田》,隆庆写《影武者》,都特别突出了忍者角色,这是他们跟司马辽太郎的一大差别。司马式的写法可算历史小说的正宗,追求历史叙事的纪实性和思考性;而夸大忍者的作用,就跟武侠小说夸大侠客的作用一样,既增加了情节的趣味性,但也必然会削弱历史的真实性。
既然谈小说,谈武士小说,最后也谈谈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好了。我在《羊城晚报》作年度图书总结时,将它列入“失败之书”,赞同者有之,不平者有之,在此正好可以再谈得充分些。
对于《城邦》,原本是想看与不想看之间,后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于是就想见识一下它的“伟大”。但看完开场,就觉得气味不对,只是对其历史背景仍有兴趣,才勉强翻读全篇。
从武侠小说的立场看,它显然太拧巴,可读性甚低,什么“金庸之后最伟大的武侠小说”,其实是“金庸之后最难读的武侠小说”才对;而从历史小说的立场看呢,它又太扯,以阴谋论的眼光,将民国以来的政治史,包括直到晚近的台湾政治史,塞进帮会江湖的背景中———简直就像把历史的大象放进张大春家里的冰箱里一样;再者,即使仅从纯小说的立场看,它也太虎头蛇尾,开头的架势煞有介事,可后面的情节根本接续不上,有些人物和线索干脆就不了了之。
在叙事上,不妨说《城邦》是一种“索隐派”式的写法。民国时的“索隐派”是用“猜笨谜”的方法来研究《红楼梦》,而张大春则是反过来,用“猜笨谜”的方法来创造小说,透露他对蒋氏政权内幕的一种臆想。作为高阳的弟子,他可以说延续了高阳对历史的臆想,只不过,高阳臆想的是明清史,他臆想的是中华民国史,高阳是旧派写法,他是新派写法。
整部小说最大的特点,恐怕是杂乱,个人的、社会的、新闻的、掌故的,统统都一锅煮。它在主题上是重叠的,既是青春期的性幻想(个人史),也是漕帮传说(江湖史),又是蒋政权野史(政治史);在写法上是缠绕的,既是自叙传,也是索隐派,又是阴谋论;在体裁上是混搭的,既是青春小说,也是武侠小说,又是政治小说。它让我想到村上春树的《寻羊历险记》和《奇鸟行状录》:同样是由于个人莫名其妙的遭际,引出一部惊人的秘密历史,而且都涉及政治的阴暗势力,尤其都涉及到某种秘密组织。从比较文学的角度,他若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村上的影响,也是不足为奇的。
论小说的风格和类型,梁羽生、金庸的武侠是算“普通青年”合适呢,还是“文艺青年”合适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张大春的武侠显然是“二B青年”。
作为小说家,张大春当然可谓博学,但《城邦》最失败的地方,正在于他以学问设置的种种“机关”。这一点,在开头竹林杀戮那一幕就已充分暴露:万老爷子武功的细节,以及他被一枪撩倒后的布局,都极为拙劣生硬;尤其是那些藏在诗词或国画中的暗谜,更是毫无道理可言。为张大春辩护的读者会说,人家这是“炫技”,但张大春的问题其实并不在“炫技”,而在“技”还未到家。要知道,曹雪芹也“炫技”,李汝珍更是极端的“炫技”派,《红楼梦》、《镜花缘》里触目都是诗词和谜语,可他们确实有“技”可“炫”,其诗谜是完全符合“游戏规则”的。而张大春在诗词方面虽有基础,但以诗词为谜,却未得其门而入,那些东东算什么谜语呢?用过去的话讲,那只是“英雄欺人”;用今天的话讲,只是“忽悠人”罢了。
论诗词方面的素养,金庸远不及梁羽生,有时甚至连格律平仄都搞不清———我甚至怀疑,他在小说里玩的诗词把戏,是有枪手的。可是,创造出“最伟大的武侠小说”的,正是金庸,而不是梁羽生,更不是张大春。小说固有别才,非关诗也,非关学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