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国内最早一批研究网络文学的学者，1999年我就以网络文学为题申请到省部级研究项目，同年我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夏季年会上发言，提出“口头文学”、“纸面文学”、“网络文学”文学发展三段论说，并认为在未来可见的时间内，网络文学将取代纸面文学，同时我将此观点写成论文在《社会科学季刊》发表，又在我自己主编的《文学概论通用教程》中设立《网络文学》专章推介网络文学，可以说，我是一个网络文学迷，我不仅研究网络文学，还亲身参与网络文学的建构，担任过《博客中国网》、《天涯社区》等多家网站的网络文学版主，我还主编过四卷本《新世纪网络小说精选文丛》网络文学丛书，编选推介了大量优秀网络文学作品。当年，从事这样的研究、提出这样的观点还是非常前卫的，许多人反对，认为我有网络文学崇拜症，观点太激进了。当时，主流文学界是不承认网络文学的，认为网络文学是“年轻人的业余娱乐，根本算不上文学”的大有人在。就是当时的网络文学主将，比如安妮宝贝等，也对自己的网络文学作家身份很自卑，一旦成名就忙着洗脱自己和网络文学的关系，深怕别人知道自己出身草莽。

    原因相当简单：网络文学没有获得出版资格，网络文学版权也没有受到保护。当时的网络文学主要以各大网站的文学版论坛发帖为主要发表形式，最红火的网络文学社区有“天涯”等，一个长篇小说连载帖获得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点击率的，不在少数，后来纸面畅销书《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等都是最早在这些论坛上成名，获得百万点击率而被纸面出版社发掘收编的。网络文学作者都是自创自贴，没谁给稿费，没稿费也让当时的纯网络文学网站生存艰难，当时文学专业网站声势浩大却生存艰难的格局，比如“橄榄树”、“笑言天涯文学出版网”等，这些网站都是专业做文学，有些是个人出资，有些是乘着网络泡沫的东风获得了风险投资，不过真正经营起来的很少，多是支撑数年就倒闭或者衰微。

    因为缺乏网络版权保护措施，多数网络作家只能通过网上成名之后被纸面出版社收编出书来生存，因而一旦在网上成名，许多网络作家就立即背叛网络，上岸成人了。加上，网络文学的鱼龙混杂甚至藏污纳垢，等等，这种现象让不少网络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气馁，部分甚至离开了网络文学。

    我个人认为在那个时侯，网络文学实际上是经历了一个寒冬的。著名的网络文学作家，如宁财神、路金波（李寻欢）等纷纷转行为纸面刊物和出版社创作，甚至放弃创作，比如李寻欢，他后来成了著名的出版人，这应该和他做网络文学写手的经历有关。

    我认为，目前网络文学又迎来了一个小小的复兴，可以看做是网络文学的第二阶段。这个第二阶段以“起点中文网”（后被“盛大文学”收编整合）的出现为开端，以大量纸面文学出版社获得网络出版权为标志。创立于2003年5月的起点中文网2003年10月开创在线收费阅读即电子出版的新模式，这使得网络文学获得了创作、电子出版、收费阅读全流程产业链的支撑，起点对网络文学的贡献是创世纪式的——网络文学终于摆脱了纸面文学而独立，它拥有了自己的版权收益模式——点击付费阅读模式，起点制造了不少百万富翁级的作家，我把这些人定义为“起点作家群”，这批人非常了不起，他们不仅创造了网络文学点击神话，在网络文学类型创新上也表现了极大的创造力，玄幻、架空、灵异、仙侠等小说新类型都是他们创造的结果。目前他们还没有得到主流文学界的认可，他们已经不像“上网”文学阶段的作家那样重视主流文学界的看法，他们甚至有点儿不屑于主流文学界对话。起点中文网的出现是网络文学发展的一个飞跃，之后经历了5年的发展，到2008年左右，中国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开始批准网络出版权，一批传统出版企业转战网络出版市场，获得网络出版资质，成为网络文学出版的生力军，而之后国家出台的文化产业振兴规划则更是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

    网络文学发展的第一阶段，网络文学还没有获得自己特殊的内在的形式特征（没有内在规定性），网络对于这些作家来说只是传播手段，是他们成名的途径，之后，他们大多都淡出了网络创作，而是皈依了纸面文学，他们当中有些人如安妮宝贝甚至后来拒绝承认自己是网络作家，觉得承认自己的网络作家是丢份的事儿，他们非常渴望主流文学界的认可，对主流批评家的评论，主流文学期刊的发稿非常渴盼。但是，进入第二阶段，网络文学摆脱了单纯依靠BBS论坛和纸面出版者的情况，出现了可以得到付费的驻站作家，同时，网络文学的形式出现了较大的改观，网上出现了“博客”、“微博”等专门的网络文学载体，作家获得了个人在网上的独立传播渠道。一批知名作家、网络作家开始受邀在Sina开博客，之后是微博，他们重视直接为网络首发而创作博文，部分作家开始和网站分享访问量带来的利润，这个方面的典型作家是徐静蕾、韩寒等。而电子书市场的勃兴，电子书制造和运营商的出现（如汉王电子书），则把网络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起点。

    但是，我依然不认为这是网络文学发展的最终阶段。最终的或者说未来的网络文学应该有这样几个特征：1、未来可能出现充分发挥网络写作魅力，直接采用多媒体技术创作，实现创作语汇的网话化的新的网话文学，目前这个方面的探索还不多，我本人尝试在我的博客上写过一部视频小说（《高贵的哑巴》），我想未来，随着网络技术的越来越发达，这方面的探索可能是无穷的；2、作家个人直接和网络运营商比如谷歌、百度、淘宝等合作，在网上直接开书店，在自己的书店里上传自己的小说电子版，读者直接付费给作者就可以第一时间阅读，然后和作者交流。目前谷歌和亚马逊正在朝这方向发展。但是中国还没有这样的在线运营商，这方面出版制度的限制近期内还看不到打破的可能。

    这阶段我比较重视的博客作家有韩寒等，他们的博客文体很有研究的价值：生活化、连续性、私人性和公共性有机结合，等等，博客传播对当代文学、文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韩寒博客对社会事件，如上海静安大火与钓鱼执法、温州动车追尾等等，反应非常快，都是几个小时之后就出博文。同时，起点作家群也值得重视，他们和安妮宝贝等是完全不同的作家。他们是一批真正的网居作家，事实上，我觉得网络文学的历史应该从他们才正式开始，他们的出现让此前的网络文学历史成了史前史。他们有文学类型创新能力，有极强的长篇结构能力（充分借鉴了章回体中国长篇小说的民族样式，又做了网化处理）。近年，正是这一批人的出现，让“评论家集体失语网络文学”时1，网络文学一骑绝尘。网络改变了文学的生产方式，也改变了文学阅读，“对于自小便依赖互联网成长起来的这一代年轻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只有两个：公民和网民”。[1]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2008年国民阅读调查显示，在文字媒体中，互联网阅读率已达36.5％（比2005年的27.8％提高了8.7％），而图书阅读率仅为34.7％（比2005年的48.7％降低了14％），网络阅读首次超过了图书阅读！

    这波互联网浪潮始于2009年，中国网民数量在2014年达到5亿。网络文学生产效率惊人，如起点中文网站号称拥有18万名作者，原创小说超过23万部，总字数超过200亿字，每天有3000万字以上更新；它拥有庞大的年轻读者群，日点击率超过3亿。网络文学出于大爆发的临界点，而从长远看，未来的曹雪芹也将产生在网络。有论者认为：“从诞生的第一天起，网络文学就伴随这非议而成长。……是的，十年来与传统文学一道，坚持不懈地将没有多少时间阅读，或者没有足够金钱和精力阅读文学作品的年轻人，从电子游戏室和麻将桌前，重新拉了回来。是网络文学，令外来语言泛滥成灾的今天，我们本民族的文学作品的文学作品还能得到广泛的欣赏。从某种角度上而言，网络文学作品对华语文化传播的贡献，不亚于当年格林童话对于德意志民族的作用。……而正是因为由德语写成的格林童话的简单通俗，使得重新在德意志人中被重视，从而将无数个小国从文化上整合成了一个统一的德意志民族。……网络文学存在的意义正在于此，它让无数不喜欢母语阅读的年轻人重新坐在了方块字面前，重新通过祖宗流传下来的文字感悟自己的人生。”[2]

    2008年是一个临界点。是年“三十省作协主席小说展”启动，吉林省作协主席张笑天的小说《沉沦与觉醒》以230万点击率获得一等奖，网络作家加入作协，《湖北省作家协会入会条件细则》为网络作家加入作协，制定了具体的指标，安徽芜湖已经开网络作家担任作协副主席的首例。于此同时，网络向传统文学发出邀请，去年10月22日，起点在北京大学举办新闻发布会，宣布起点中文网获得海岩、都梁、周梅森、兰晓龙、郭敬明、天下霸唱、宁财神、饶雪漫、慕容雪村、当年明月、沧月、陈彤、赵玫、虹影、春树、严歌苓、陈凯歌等18位作家的作品首发权，全部签约作家的新作，将率先在起点以分章连载的方式与网民见面。2009年新浪读书频道屡屡向传统作家伸出橄榄枝，得到传统作家也热情呼应。2009年4月9日，4月9日，新浪网读书频道再次携手河南省委宣传部、河南省作协、河南省文学院在郑州文学院举办“文学豫军签约新浪”仪式，郑彦英、杨东明、孙方友、墨白、焦述、乔叶等33位河南籍作家集体签约新浪，近60部作品将通过网络连载、出版和影视推荐等多种方式与3亿新浪网友见面。此前，新浪网读书频道曾携手河南省作家协会、河南省文学院与11位作家签约，作品点击数过亿。两次签约标志着文学豫军在全国率先实现了集体性的网络化生存。新浪网副总编辑孟波表示，网络化的阅读是一个趋势。作家签约网络，既可以扩大影响力，增加受众，网络也会反过来影响作家的表达方式。目前新浪已经签约1000多位作家、2000多部作品，其中有很多作品已经出版。3而鲁迅文学院副院长白描也率21名作家加入新浪读书频道。

    当然，网络文学还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文学所要面对的各种问题，网络文学都要面对，如精神品格的问题，创作态度的问题，等等。但是，网络文学也面临自己独特的问题：历史太短无法定性的问题；缺乏理论和批评关注的问题；版权和版税制度还不完善的问题；传播因缺乏评价和编审体制而出现的中鱼龙混杂的问题，等等。但我很看好网络文学的未来：我的看法是，网络文学的未来，就是文学的未来。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它将和纸面文学并存，也会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它会不如或者看起来不如纸面文学高端，但是，纸面文学可以走到哪里去，我们是可以看得到的，而网络文学能走到哪里，我们却是看不到的，由此，我对网络文学寄予的希望很大。

责任编辑：袁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