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上午，北京市朝阳区农展馆南里10号中国文联大楼四层，楼道里稀稀疏疏没有几个人，成捆的书籍被堆在办公室墙角的桌椅板凳上。

这里已经看不出这个曾经作为中国很权威的文艺出版社的辉煌。这里，曾经出版过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平凡的世界》，曾经推出过震撼人心的作家路遥。

那些过往的荣耀就像水滴一样，在炎热的夏季里蒸发了。

对于近百名文联出版社的员工来说，时下刚刚完成的转企，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每个人的生活随着出版社的转企完成，陷入了巨大的危机。

　　坐失转企最好时机

　　事业单位改制，风声早已传出。

中国文联出版社作为央属单位，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实际上，文联出版社从2009年就开始了改制之前的准备工作。

文联出版社资深编辑汪仑(化名)对单位转企的准备记忆犹新：“2009年年底，出版社召开了全社职工大会，有一百二三十人参加，这个会议主要说的就是转企。当时社领导说，出版社转企是国家制定的政策，已经势在必行。”

据汪仑介绍，社领导当时在会上说，改革开放后成立较早的文联出版社，本来不在国家设定的最初试点单位之列。但因为财政部对国家的试点单位有拨款，而这种资金上的支持，无论是对改制单位还是具体到个人，都会减少改制带来的突如其来的阵痛。经过主动争取，最后文联出版社荣幸地挤进首批“10+1”改制试点单位，这个后面的“1”就是指文联出版社。

在文联出版社工作了20多年的老编辑马朝辉(化名)告诉《法治周末》记者：“2009年年底，中国文联成立了一个改制办，由他们负责找‘婆家’，接洽了很多个省的出版集团，像湖南、辽宁、江苏、安徽。据称先后找了29家单位商谈合作意向。”

“按照中国文联的态度，出版社现在处于负资产，不能自转，所以出版社想转企的话，必须找一个下家———就是找个有钱的‘婆家’。在找‘婆家’的过程中，没有职工什么事，没有单位什么事。完全是中国文联在运作这个事情。”马朝辉说。

虽然文联出版社的转企合作基本上由中国文联的领导负责，但是马朝辉对于转企却有着自己的想法。她告诉记者，如果从转企的角度去考量，文联出版社曾经有过一次绝好的机会。

马朝辉说：“2008年，分管文联报刊杂志出版的胡真书记，曾想把中国文联所属的出版社和所有属于中国文联的报刊整合在一起，组建中国文联新闻出版集团。但因资产不够，这个想法就没实现。要是这事办成的话，文联现在就是一个很大的出版集团。”

倘若这个构想得以实施，凭借文联的资源，此出版集团无疑将是中国出版行业的一个“巨无霸”。马朝辉对此深信不疑：“这个很明显，‘天然资源’很丰富嘛。文联下属有37个刊物、5个出版社呢。”

　从两亿元到负资产

尽管失去了组建出版集团的机会，但对于出版社的诸多员工来说，作为中国文联旗下最具实力的文化单位，文联出版社要找到一个有实力的“婆家”并不难。

马朝辉告诉记者：“2010年7月5日，文联出版社职工(就改制一事)与中国文联领导对话时，大家猜测，文联出版社估计价值1.5亿元，谁知当即遭到了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廖奔的反驳：‘不止呢，得两亿元。’可是，到了后来与中国航空工业集团(以下简称中航集团)合作时，我们企业竟然成了负资产。”

马朝辉认为，文联出版社在此次转企改制期间的评估结果严重失实。

马朝辉介绍说，文联出版社拥有两家期刊、一家音像公司、一座价值数千万元的四合院，国家为转企改制划拨3000万元，国家为转企改制配给的3000平方米办公房并且10年免租金(后两项与两家单位共有)。

但是，文联出版社后来按负资产形式无偿划转给中航集团。

随着中国文联改制办在安徽等地的洽谈失败，中航集团开始进入文联出版社员工的生活中。2010年7月15日，文联出版社召开中层会议，大家从出版社领导的口中知道，中航文化股份公司(以下简称中航文化)是中航集团下属公司，实力非常强。中航集团是世界五百强之一，每个中层人员的年薪可以达到30万元，普通工作人员的年薪为20万元，领导层的年薪为百万元。

据马朝辉回忆：“当时领导发言的样子，就像是傍上了一个大款。”

普通员工认为，能够找到这么有实力的合作伙伴，是值得高兴的事情。“那时我们也没有想太多，国企对国企，转企是大趋势，都没有怎么关注这个事情，工作该咋干就咋干。”一位不愿具名的出版社中层领导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出版社的员工始料未及。

马朝辉告诉记者：“2010年11月15日，中航集团和中国文联在珠海签订《战略合作协议》之前，我们的工作就开始停滞。2010年8月，出版社准备做一批书，关系到印制与发行问题，请社领导审批，领导说现在得等中航，因为现在已经开始跟他们合作了。结果所有的工作都在等中航，一直等到2010年年底的一天晚上，中航文化负责人张炎群来了，开了一个‘非正式见面会’，说了几句中航等着上市等非常宏观的话后就走了。”

尽管对于文联出版社来说，事情进展得不尽如人意，但对中航集团来说，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中航集团的官方网站上，这样评价双方的合作：此次中航集团和中国文联携手合作的具体项目，是根据中央文化体制改革领导小组提出的出版社转企和跨行业资本重组的要求，就实施资本重组合作事宜签署协议。

中航集团以国有资产无偿划转的方式接受中国文联直属出版单位中国文联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中联影视中心经双方确认的全部资产、负债、人员和业务，以及中国文联音像出版社的全部人员。

中航集团将委托中航工业经济院的成员单位———中航文化股份有限公司负责管理运营。中航文化表示，将借此契机，调整结构、壮大实力，实现打造国内本土第一广告传媒的伟大目标。

而作为中国文联的代表，廖奔则表示：双方此次的资产重组战略合作将推动资本与资源成功对接，通过中央直属特大型国有企业跨行业重组文化企业，迈出文化体制改革中整合资源、优势互补的重要一步。

中航集团具有先进的管理体制和机制、优秀的管理团队、良好的资本运作能力和资源整合能力，中国文联拥有巨大的品牌优势和资源优势，相信双方的合作一定能够在文化产业中竖起一面改革的旗帜。廖奔说。

没有人员安置方案

　　随着时间的流逝，出版社的员工丝毫没有感觉到“成为文化产业中改革的旗帜”。

马朝辉告诉记者，转企改制后，中国文联出版社营业执照上的法定代表人并没有变，但它的经营却要听从中航的。文联出版社不但没有得到所谓世界五百强企业———中航集团的一分钱投资，更没有得到世界五百强的管理经验。国家划拨的资金、房产也统统被中航无偿占有。

根据企业国有资产法第41条的规定：企业改制涉及重新安置企业职工的，还应当制定职工安置方案，并经职工代表大会或者职工大会审议通过。

但据文联出版社有关人员表示，文联出版社在转企改制、重组时没有职工安置方案。

今年8月初，文联出版社职工在中国文联上访时，总编室人员王海(化名)无意中发现，《中国航空工业集团公司与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战略合作补充协议》中，第三页左边的空白处添加了一行手写的钢笔字：“甲方授权其成员单位中航文化股份有限公司管理。”

中国文联有领导承认，上述补充的这段文字，是在落笔签字时才看到的。

而通过查资料，王海发现，中航文化是中航集团下面的三级企业。中航文化的股份比例，除中航公司占有34%外，总经理周世忠占有6.14%，除此之外，还有三个自然人出资。

王海等人告诉记者，现在他们的月薪还不到1000元，只有未改企前的三分之一，这个结果让他们无法理解。

“中航集团为什么想跟我们重组？因为他们想上市，缺就缺平面板块。他们就是要我们的牌子，要我们的资产，而不想要我们的人。”王海认为，对于文联出版社的近百名普通员工，中航文化没有任何安置方案。

当员工就此找中航文化，中航文化有关人员表示：愿意过来的人可以过来做广告业务、办展会。这个答案让出版社的员工更加无望：“我们是出版人，为什么要搞那些与我们所学无关的东西？”

中国文联也明确表示：重组后，出版社的员工就不再是中国文联的人。

　曾经发生的教训

　　马朝辉告诉记者，在他们不断信访之下，中航集团和中国文联成立的工作小组表示尽快到文联出版社与员工交流。

于是，自8月5日开始，走出北京市朝阳区农展馆南里10号中国文联大楼每一层的电梯间，就能发现对面的墙上，都张贴着中国文联出版社职工代表写给中国文联转企改革领导小组郑局长的信。

记者联系中国文联和中航集团，但一直没有回音。

中国行政体制改革研究会秘书长、国家行政学院教授汪玉凯认为，事实上，对于事业单位改制，其实应有脉络可以参考，一个最需汲取教训的就是1990年代末推行的国企改革。改革之初，看似国企个个不愿意，但没多久，不少国有企业就通过财务作假等手段以低成本甚至零成本玩起管理层收购(MBO)，使国有企业白白落入私人之手；未落入私人之手的一批则依靠“国有”背景，转制后以行政权力横行市场。

而今，从事经营活动的事业单位将变身企业，其市场化经营之后能否真正脱离其出生的权力之家，开展纯粹的市场化自我救赎还是个大大的问号。

不论如何，事业单位分类改革之后，事业单位的人员数量将大大减少，但衡量改革成功与否的标志之一，不是贴在这机构身上的标签改了，而是其性质真正发生了变化，否则“新瓶装旧酒”，很难说“一部分人先改起来”的政策，不会演变成“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