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上、下),张大春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版,72.00元。
江湖是看不见的,它就在人的心里。近三四十年来,以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为代表的新武侠早已深入民心,他们所奠定的武侠小说风格,也随着这几位宗师的封笔或去世而成为一个无法逾越的标本,直至今天,还“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山还在那里,却无人登顶了。
但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来了,它让我们看到了武侠的另一种可能。江湖还在,但那已是另一个江湖,这个江湖,张大春给了一个名字,叫做“竹林”。
“竹林市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城邦暴力团》是以“竹林”来书写中国现代史的。它包括了三组历史:一是从漕帮老大万砚方死后,他的朋友们留下七部著作,拼凑起清代民间传说中的江湖会党的内部争斗史;二是从1937年“老头子”和“万老爷子”会面,漕帮八千子弟参加抗战开始,之后桐油借款、周鸿庆事件、黄金运台,一直到万砚方流落台湾,因暗中阻止“反攻大陆”计划而被狙杀的风雨民国史;三是叙事人张大春为追寻历史线索而搜集材料并逃亡的冒险史。
正因为这部小说叙事层次复杂多变、语言摇曳多姿、所涉知识斑驳杂芜,它与通常的类型小说有很大区别。甚至有评论者指出,《城邦暴力团》实则是向西方作家艾柯、卡尔维诺等人的致敬之作,堪称中国的《玫瑰之名》。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该书没有走新武侠的华山一条道,而是强调智性写作,寻找自己的江湖的终南捷径。
重构武与侠的神奇仙境
早在春秋战国,“侠”就是某种生长茂盛的群体了,司马迁曾饱含着热情歌颂过他们;但到了汉代,汉武帝终于发现了任侠的危害———其害,不在于他们的武功多么高、干过多少坏事,而在于他们有游离于俗世法律之外的价值观和道德律例,他们是一个看不见的江湖,有自己心目中不受加冕的帝王,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显然让皇帝缺乏安全感。汉武帝、汉成帝等人都专门收拾过游侠。
此后,二十四史中再也没有给“侠”留出专门的位置了。
当然,江湖不著于正史,未必就不存在了;庙堂才是最大、最黑的江湖。把江湖与庙堂相结合,也是晚清、民国至今武侠小说常见的一种路数。而且,因为有了朝廷的介入,江湖争斗悬赏的红利变得更高,可资利用的资源更丰富,手段也更残酷;而江湖对朝廷事务的暗中调度,往往是国家机器腐败昏庸的表现,同时也助长了朝廷的暴戾。
在这个意义上,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是传统的;只不过,他笔下的江湖和庙堂设立在近现代史上,或者说就是现实,距离我们如此之近,读来难免惊心动魄。
而且,在一般作家的武侠世界里,武,是江湖人士追寻的目标,是人生的终极意义,也是排座次、论等级的根本依据。但在张大春的世界里,武,却是武侠小说里最不重要的东西。尽管小说中的几位人物的武功高得骇人听闻,但他们对“武”和“侠”这种玩意儿却没有什么向往,反而是隐遁、逃亡、藏匿、流离,对“天下”毫无抱负。以反武侠来写武侠,的确是有大勇气。
新武侠小说有一些已被广大读者所熟知、认可的程式,比如少林、武当、四川唐门,比如轻功、易容、传音入密等。这些设定,为“江湖”设定了门槛和疆界。但到了张大春手里,他却转身去书写小说中侠客罕至的民国至当代这个时间段,并创立了自己独有的武侠体系。比如,从石佛头顶上参见出来的“泥丸”神功、钱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崩即崩耳”建筑结构术、魏三赠欧阳秋的无量寿功、依据时辰摆布便可以在敌人眼皮底下隐身的奇门遁甲,还有严密的“海底”、冗长可笑的江湖切口……他笔下的派别,也不再是传统中的武林门派,而是一个又一个在民间口口相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帮,比如老漕帮(上海青帮)、哥老会、天地会、小刀会、洪门,诸如此类。
张大春以“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想象力,重新格式化了“武”的技术指标。金庸、梁羽生、古龙笔下“摘叶飞花”、“例不虚发”的神奇武功,到了张大春笔下更是匪夷所思:五岁的欧阳昆仑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两位武林高手,而万老爷子贴身中了五枪后起死回生,濒死前还设下三四个非常复杂的字谜。其功力之强,不像高人更像是神仙。这难免令读者有出戏之感。但读下去,又可理解这种设定:惟有超常之体能与功夫,方能匹配这个江湖之神奇和深邃。技艺更多时候并非保身之道,相反足以贾祸造孽。
拆解历史,创造历史
这部长达八百多页的小说,可谓是一幅中国地下社会拼图、近代百年江湖变迁。张大春对民国的历史有非常幽深独到的研究,史料在他手中被玩弄得纯熟,写进《城邦暴力团》里,半是真,半是假,却又令人难以捉摸何为真,何为假。比如,作家高阳也被卷进一连串诡异的事件里,忽然身故;导演李行拍的《婉君表妹》戴在女主角甄珍(著名影星,谢贤前妻)手上的戒指,是黑社会传递消息的信物;“我”的父亲是老漕帮光棍,因此得以从青岛仓皇登船去了台湾;“我”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靠着一篇胡编乱造的论文混过了中文系硕士毕业答辩……
《城邦暴力团》不仅予人阅读的趣味,还给人予猜谜和索引的快乐。读者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书中所提到雄猜阴鸷的“老头子”是蒋介石,“万老爷子”影射杜月笙,“大魔头”指代的则是戴笠。这样,书中给出的谜团再对照着现实,可玩味的就更多了:戴笠的空难,莫非是蒋假手黑帮做的手脚?杜月笙当真是与蒋介石结下了这等梁子么?贺衷寒、陈光甫等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会不会也是历史的一种可能?
书中写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作者借着独特而委婉的角度,揭示它们背后不为人知的斗争与黑幕。比如,在“老头子”的威压之下,“万老爷子”不得不把八千漕帮子弟送上淞沪抗战的战场,全部成了炮灰;以桐油向美国借款一事,是洪英光棍陈光甫向“老头子”吹风,借着战争欲陷万老爷子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斗争;黄金运台,则是在国运飘摇之际“老头子”为私吞二十万两黄金设计的一个局……其内情之深奥复杂,其关联之千丝万缕,其设局解局之精巧诡谲,读之令人信服,只觉惊涛骇浪,骇人听闻。庙堂,才是最黑最大的江湖。
如果仅仅是影射历史,那无疑是一个有趣但并不高级的写法。但张大春的强大,就在于他改组重构了历史。其中的周鸿庆事件,即是一例:
周鸿庆是1963年中国大陆一个机械访日代表团的成员兼翻译,酒后失言恐回国受处分,欲出奔“中华民国”大使馆。这一事件引发日、苏、美、台湾、中国大陆多方角力。到了小说中,这个故事则变成了“老头子”的特务统治与地下社会的相互利用和积怨。表面上看起来,是出国者企图滞留境外结果误打误撞,最终被劝回;实质上,是周鸿庆身携大陆的重要军事地图借机投靠,为“老头子”的政权反攻大陆做准备;而最后的真相,则是周鸿庆并无地图,仅是洪门引蛇出洞逼“万老爷子”出手干预,令“老头子”反感,最终杀死“万老爷子”。你以为看出了答案,其实谜底也是另一个谜面,里面还隐藏着更深的谜。简而言之,庙堂权谋与江湖之争互相纠缠,地下社会与特务统治两面一体,黑帮与政府“情治组织”互相利用。甚至,连书中“三民主义大侠团”“天下兵马都招讨大元帅”这些形同戏台上的名号,也充满了反讽和戏谑。
惟有作家张大春躲在阒暗历史的角落里,窃笑着,向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现实世界的倒影。书中所写的江湖并不是只知打打杀杀的街头暴力,它几乎汇集了时代顶尖的精英分子,书中充斥着各种奇技淫巧———诗词、对联、字谜、星相、武术、医道、卦算在在皆是,恍然就是一部百科全书。武侠变成了文侠,侠客同时也是士大夫,但就算他们有通天手眼,也难逃被一个名为“国家机器”的庞大怪物碾压着的噩运。
逃离江湖,打碎江湖
我们对新武侠,原本已建立起了一个阅读习惯和固定期待:或者是一个忠厚青年成长为一代文韬武略、武功奇高、济世为民的大侠;或者是某个天下无双的年轻侠客在追寻身世之谜、寻找江湖惊天秘密;等而次之的,则像夺宝奇兵,一路寻找宝藏、利剑、美人,最终当上天下霸主。不管最终结局如何,武侠小说总是一个“进入”或者“追寻”的过程。你不进入江湖,你不在江湖中,江湖就没有你的传说。
是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彻底地把这个幻想翦灭的《城邦暴力团》的核心价值是避世,“我”,张大春,不断地在书中强调,“我”的大学生涯,就像一只老鼠一样地活动,“我”对整个世界的观感和结论,就像一只老鼠在看待世界。后来他深情回忆道“我忽然觉得,最值得凭吊的应该是那些看来一去不回的、像老鼠一般藏闪躲逃的生活,那是真正令人向往难舍的部分。”
所有人都在逃,宅男作家“张大春”在逃,神出鬼没的红莲在逃,身怀绝技的六老在逃,武功奇高的孙小六在逃,无所不能的万老帮主也在逃,但每个人逃的原因并不一样。性格软弱的“张大春”逃,也就罢了;像孙小六、欧阳秋、彭师父、六老等身怀绝技的异人,未必对付不了那些江湖凶险,为什么总是要藏匿逃离?归根到底,是他们不想入世,不想建功立业,除了躲避伤害之外,他们更要逃离体制、抵抗权力、拒绝媚俗。
万老爷子留下的遗训就是:“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谁大言不惭地提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立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直接把“救国救民”和“败类”等同起来。这是把八千子弟送上战场当炮灰之后的悔悟,更是参透了战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反人类本质。万老爷子花了很多力气,去避开政治对人的无情压榨。等他动了报国情怀、出手干预周鸿庆事件的时候,便被除掉。惟一一个浑身正气、积极入世的大侠欧阳昆仑,他负责“上元专案”有恩于“老头子”,一旦功成,便被卑劣手段灭口了。愈发显得在政治这趟肮脏的浑水里,再美好的东西也不过是些不堪一击的小清新。
至此,新武侠里常被强调的忠、义、勇,甚至爱,这些美好品质像脆弱的蛋壳一样,在张大春手中被磕破了,并且,也不希望建构什么。那些好人,愿望不过就是找回真相,逃离江湖、男耕女织、开个武馆、写写小说,可连这也是奢望。
因为,对汉武帝来说,豪侠郭解再无辜,也难逃一死——— 帝王是天子,侠如何能自矜为“替天行道”?其身份先天就不见容于当道。如你所知,最后强盗在增加,侠在消失。《城邦暴力团》或许从某个角度解释了,为什么传说中那些文韬武略、聪明绝顶的大侠们,最终都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
这让人想起了书中人物钱渡之的一门绝学“即建即拆”:他先是耗时甚久地建起一座异常坚牢固的楼宇,然后再借一个非常轻巧和细微的机关而使整栋楼整体瞬间崩毁。这种技艺,融合佛道的“即生即灭”之于道家的“忘机去巧”中。也就是说,张大春在这部小说里建立了武侠的新体系新趣味,然而,在结束的时候,他也告诉你,他一心一意想做的,就是拆掉这个江湖“崩即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