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9月1日至10月10日,北伐战争中的武昌城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围城之战。在汀泗桥和贺胜桥两战两败退逃进武昌城的北洋军,凭借武昌“千年城墙”这一天然的地理优势,使得原本一路高歌北上的北伐军不得不进行异常艰苦惨烈的攻城战,死伤无数。而这四十天,亦是武昌人民饱受屠戮和饥饿创痛的噩梦般的日子,亦死伤无数。这场围城战争结束后,1927年,武昌官方以建设为由开始拆城。从此,武昌城结束了千年城墙的历史。
湖北省作协主席、作家方方的长篇新作《武昌城》讲述的就是这四十天的“攻”与“守”。《人民文学》第3期日前刊出,单行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攻城篇”有专注执拗的力量,是激情、信念、坚忍和牺牲;“守城篇”则是被动的应对和挣扎,乱世中日常生活的崩溃也有着宽阔汹涌的气象,犹如大水激荡,直至溃坝的时刻。不同的叙述基调却将人类生活中的各种价值、各种生命情感,都得到珍重体贴的表达和抚慰。
事实上,如今生活在武汉的人很少知道这段历史,在看资料之前,连方方本人也从未想过武昌有没有城墙这回事。而写过《武昌城》之后,当她再经过大东门小东门长春观这些地方时,心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我真的很希望有更多的人们知道,尤其希望居住在武昌的人知道。知道我们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知道我们居住的这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我奇怪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武昌有没有城墙这回事”
方方的眼睛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小说”。几年前,她应邀写《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和《汉口租界》等一系列关于武汉的书。在写作过程中,她阅读了很多关于武汉历史的资料。这过程中,她经常有“职业冲动”:啊!这件事可以写成小说;这件事写成小说一定很有意思……这些念头经常盘桓在她脑海里,情不自禁就会作一些小说构思。
就在这段时间,方方在媒体工作的同学策划武昌昙华林的专题,约她去看那里的老建筑和老街道。在昙华林,她看到了武昌城墙最后的一点遗迹。“手抚着那些古老的墙砖,真的是有些激动。我奇怪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武昌有没有城墙这回事。”之后,她读到大量关于北伐战争中攻打武昌城的资料,那种震动让她“更是惊心”:我久居武昌这么多年,居然完全不知!2006年,她写了中篇小说《武昌城》,也就是长篇《武昌城》的“守城篇”,小说当时发表在《锺山》杂志上。然而,这篇让她满意的小说并未引起多少关注,方方当时也不在意,“我自己写完了,尽了兴,就可以了。”有一天,她的二哥在她家小住,看完这篇小说后对方方说:“这小说写得太好了,为什么不写成长篇?”一句话提醒了她,“其实是可以写成长篇的”。在写完长篇《水在时间之下》之后,她将曾经放弃的“攻城”的部分资料重新拾起,开始构思如何写长篇。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长篇《武昌城》其实是两部独立又相关的中篇组成的,一篇“攻”,一篇“守”。但无论“攻”“守”,人在历史中的命运都是作家的笔力所在。
事实上,促使方方把“攻城篇”写出来的,还因为一份名单,一份由众多年轻生命组成的“武昌战役第四军‘部分牺牲人员’名单”。这份名单让她震惊。虽然已经知道这场战役牺牲了很多人,可当这些人的名字排列出来,黑压压一大片出现在她眼前时,一种格外的沉痛激荡着她的内心。“这份名单促成我一定要把‘攻城篇’写出来。那些都是多么年轻的生命啊!是我们早已忘却或是根本没有打算去记住的一些人。但我们今天的日子,却是压在他们的尸体上,是他们用命换来的。”这份名单,连同武昌城简史、北伐战争在鄂的三大战役、武昌城图、小说中涉及的人物简介及北伐誓师词,共同组成近两万字的附录,将会出现在即将出版的单行本中。
在书的后记里,方方写道:守城和攻城,各有自己的角度,各有自己对事情的看法,也各有自己的痛苦和悲伤。战争将人性中的大善大恶都张扬了出来。我相信,无论革命军还是北洋军,当兵从武,有人是为了解决饥饿,有人是为了反抗压迫,有人是因为天性尚武,也有人就是无可奈何。但亦有一些人,为的就是理想。这理想便是希望中国有个美好的未来,希望能奉献自己的一己之力让自己的国家和平安宁。他们的理想是相同的,只是选择不同结果也全然不同罢了。
“我所做的,只是想写什么,就用心去写”
诚如方方所言,在长篇《武昌城》中,她对人满怀敬意和悲悯,有力地证明了人能够多么伟大多么雄伟,也深刻理解人的境遇之复杂,理解人的无助、软弱和选择的困难。在对巨大历史运动中人的命运进行描述时,也将人类生活中的各种价值、各种生命情感,进行了珍重体贴的表达。有人说,1927年的武昌已十分遥远,已经从人们的眼前和记忆中渐渐消逝,但是,有此一部书,那些死去的人们、牺牲的人们,就在大历史的壮阔图景中被唤起和铭记———他们的名字,他们活生生的思想、情感和行动。铭记使我们得知来处。
写完《武昌城》,再经过大东门小东门长春观这些地方时,方方的心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小说里的草图是她女儿在电脑上复制出的,现在她们从长春观、大东门一带路过,女儿便知道这里以前原来是激烈的战场,她的看法也与以前全然不同。“我并不想要读者读了我的小说然后去思考什么。思考不思考在于每个人,我所做的只是想让更多人的知道。这就够了。”方方说。
谈及写作时的感受,性格向来爽快的方方直言:“满意”“过瘾”。在写完“守城篇”时,她说自己真的很喜欢这部小说,“因为觉得这里面的人比较接近我自己,同时这样的表达也满适合我自己。这样的写作比较‘书卷化’。”方方说,虽然自己写了许多底层小说,但还是偏爱书卷化一点的文字。所以,在写的过程中,她觉得“很过瘾”,这样的写作能调动她的潜能,能让她越写越兴奋。她会与小说里面的人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去年写“攻城”时,有朋友约聊天,她都不愿在外面呆久了。“我跟他们说,我得赶紧回去,我那里打仗正打得凶猛。回去晚了,小心死的人会更多。那种感觉,就仿佛这场战事已然与我密切相关,不能因我而贻误战机。但放下笔,把自己从小说中拔出来时,却有一种通体畅快舒服的感觉。那种愉悦,无以言表。我真是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我所做的,只是想写什么,就用心去写。”方方如此表述自己自1980年代开始至今的写作:按我喜欢的表达方式去写,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在意别人在用什么新招数。我只按我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写每一篇小说。
如果一个人喜欢写作,隔阵子不写,会觉得难过,方方就属于这样的人。她会不自在,说心里的空虚也会像春天的草一样疯长。好友林白以前经常说她贪玩,但对她来说,“其实这种玩,也是充实生活的方式。比方旅行,它让你了解社会和自然。打开你的眼界和胸襟。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于写作者来说,阅读山河,真是不可缺少的事。途中见闻,不经意间就会出现在作品之中。不过,人的类型很多,有的人模仿能力很强,有的人原创能力很强。我大概属于后者。不管做什么事,我大概都属于原创能力很强的人。”
这种原创力一次次促动她的写作欲望。现在,她正写一部关于辛亥革命的中篇小说。“本来没打算写的,因为这题材太热门了。但后来阅读辛亥革命史,看到整个起义过程所发生的事实在惊心动魄,隐忍不住,决定还是写一篇。不管别人写什么,我只写我自己想要写的。”“今年没有写长篇的打算,但明年还是准备继续写长篇。因为中短篇稿酬收入到底太低了。”